一
　　 龙游县地处仙霞岭北麓，大致以县城为界，北乡是丘陵，南乡是山区，越往南，山越深。在大集体年代，生活在南乡大山里的人们，由于交通不便，很少走出山区，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上过县城，加上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文盲半文盲占了大多数，因而，他们不知道马路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房屋还能盖个四层五层甚至更高而不会倒塌下来，不知道坐火车是什么滋味。在北乡人眼里，他们愚昧无知；他们心气狭小；他们蛮不讲理；就给他们起了一个鄙视性的绰号：“山头鬼”。北乡人不乐意与山头鬼打交道。在不得不打的交道中产生了纷争，比如山货买卖中的讨价还价，北乡人会摆出很大度的样子，撩下一句：算我认倒霉，不和你们这帮山头鬼一般见识。
　　 我的老家在南乡与外县交界的深山区。但我村有百十户人家，是本公社范围内最大的村庄，也是公社机关所在村，有着别的小山村所没有的供销社、山货收购站、卫生所、公社初中和大队小学，更为重要的，还有一条通向山外去的汽车路，所以，村民与臭名昭著的山头鬼挨不上边。
　　 然而，我家西侧的邻居是个例外。他家原来是住在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村只有三四户人家。因为公社要在他们小山村附近造一座水库，他家属淹没区，便动迁到我村来了。
　　 他家姓项，家长是一个头发花白、留着山羊须的老人。
　　 农村里约定俗成，房屋四周一定范围内，谁先占用就是谁的领地，在领地上可以养鸡养猪种菜栽树。项家成了我家邻居之后，频频发动侵占我家领地的战争：老山头鬼指挥着他的壮年儿子，不动声色地将我家菜地上长势良好的青菜连根铲掉；不久又把我家屋后的一口水井用大石块填平了……最可恨的是，老山头鬼提着砍刀亲自上阵，要将我家屋前三棵板栗树砍掉。我爹忍无可忍，冲出屋用身体当盾牌，挡在树跟前；我娘也牵着我的手，站在家门口助阵。僵持了一会儿，我家终究敌不过山头鬼父子的蛮横，三棵板栗树被他们一一砍倒了。
　　 等他们回屋，娘问爹：他家要种菜可以再开一片荒地的呀，干嘛非跟咱抢同一畦菜地？
　　 爹说：他家哪里是要种菜呀？那老东西明摆着跟咱家过不去，宁愿让地长草，不让咱家种菜。
　　 娘问：井可以两家共用的啊，为什么要填咱家的井？
　　 爹说：山里人习惯取涧水，连井都没见过，哪会用井水啊？
　　 娘问：这三棵板栗树正要挂果，碍他家什么事了？
　　 爹说：还能碍什么事？眼红了呗。
　　 娘叹：眼红就耍横，可恶！可恶！
　　 爹叹：要不，怎叫山头鬼呢？唉，怪只怪咱命不好，摊上这么个邻居。
　　 娘不再说话，脸就变了形。爹也不再说话，可胸膛还在一起一伏。那时，我还不到十岁，爹娘忍气吞声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
　　 三棵板栗树被他们砍掉之后，两家就没再吵闹了，但也断绝了来往。项家还有个小山头鬼叫冬狗，跟我同岁。他家迁来之后，他作为插班生，在学校里与我同班。爹娘一再告诫我：不许与冬狗玩耍；宁可绕道，不要走他家门口；非经过他家门口不可，不要朝他家门里张望。
　　
　　 二
　　 有一段时间，我的小便呈现很浓的黄颜色，浑身乏力，走路去上学都感到困难。娘带我去公社卫生所诊看，卫生所让我转区医院，娘又带我去了二十里路外的区医院，区医院的大夫让我抽血化验，化验结果出来，大夫说这种病区医院看不了。娘急了，第二天带我直奔八十里路外的县城。县人民医院是全县最权威的医院。县医院的大夫诊看了一会我的舌苔，又看了一会我的化验报告单，把娘叫到一边，低声说了一番话。我娘独自走到走廊角落，脸朝墙壁，背对着我。我看到娘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等娘转过身来，脸上已没有了泪痕。娘微笑着对我说，饼儿，不碍事，咱回家。娘取了很多的药，牵了我的手回家。
　　 晚上，爹从水库工地做工回来，向娘问了问我的病情，就呆坐在板凳上，一筒接一筒地抽旱烟。第二天天未亮，赶山路上工去了。
　　 我得的是肝病，上学是不成了。按医嘱吃药，拉出来的小便仍然是黄黄的，连眼白、脸色都开始发黄，而四肢愈感乏力。十来天后，娘再次带我去县人民医院，大夫对我娘说目前没有更好的救治方法，只能这样了。娘再次躲到走廊角落哭了一回，哭完之后取了比上次更多的药，再次强打起精神牵起我的手回家。
　　 晚上，爹看到娘带回来的比上次更大的药包，瘫坐在床沿上，摸索出烟筒装上烟丝，又用火柴点着了纸纤。可是，用纸纤去引点烟丝的时候，几次都点偏了。娘夺下纸纤和烟筒说，少抽些烟，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工呢。爹说，我睡不着，你娘俩去睡吧，我再坐一会。
　　 彭——彭——彭——
　　 我说：娘，外屋有人敲门。
　　 娘仔细听了一会说：是有人敲门，但这个时候，谁还上我们家来呢？
　　 爹终究将烟丝点着，大口大口地抽吸起来。随着烟雾袅袅飘升，爹好似暂时摆脱了痛苦，敲门声，我和娘的说话声，他都没有听见。
　　 彭——彭——彭——敲门声更重更急了，大有敲不开门不罢休的气势。
　　 来了，来了，娘应着，端起煤油灯盏哆哆嗦嗦地去外屋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娘“啊”地发出一声惊叫。
　　 呵呵，呵呵，隔壁邻居嘛，过来看看。
　　 听声音，来人正是项家父子俩。爹不抽烟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尽管隔着板壁看不到外屋。短暂的惊慌过后，娘已能沉着应战了：哟嗬，山头鬼，又是父子两个一起来的呀。菜铲了，井填了，树砍了，我家破柜破凳的，还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把我家的灶头锅台门框都砸了吧！
　　 壮年儿子并不说话，说话的是老山头鬼。但老山头鬼这次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呵呵地干笑，可想而知，他被我娘呛得蛮尴尬的。又听他说：饼儿娘，铲菜、填井、砍树的事，现在还说不清楚，以后会跟你们说清楚的，咱们放一放，先说当前的要紧事，好不好？饼儿生病了，心里不落忍，我父子俩就想过来看看……
　　 这老不死的东西，八成是看咱家笑话来了。爹朝外屋吼道，饼儿娘，把那该死不去死的老东西轰出去，我要睡觉了。然后就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
　　 娘乘胜追击：哟嗬，太阳从西边出，山头鬼也有菩萨心肠了；那就谢谢你的美意，我家饼儿没有生病，只是有点小感冒，已经好了，不用看；饼儿爹要睡觉了，走吧走吧，我这就关门啦……
　　 慢着！老山头鬼一改低三下四的口气，强硬地说，饼儿白天从我屋门口经过的时候，脸色蜡黄，走路都轻飘飘的，还说没病？生了病，做爹娘的能睡得着？我知道你家记恨我，可孩子的病耽搁不得呀，我就瞧几眼，连草药都带来了，瞧我儿子手上这一大包药……
　　 爹猛地撩开被子坐了起来，我也竖起耳朵听外屋说话。只听娘问道：冬狗爷爷您，还有冬狗爹，是给饼儿看病来的？您能治我儿子的病？
　　 哎，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呀。只听老山头鬼说道，这样跟你说吧，我是经常采些野草树根之类的熬药吃，你看我，快八十岁了，什么病都没有，再看看我家里的人，个个都跟牛牯似的。我的爷爷，我的爹都收藏过几个秘方，很有效，但不外传。饼儿经过我屋门口的时候，我仔细看了，我能治。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进去看看吧！
　　 村里早有传闻，这个老山头鬼能治病：他有一次上山伐竹时被蕲蛇咬了；这种蛇毒性很强，人一旦被它咬到，走不出五步就会倒地而死，所以也叫五步蛇。但他不惊不慌，先将伤口的脓血挤压出来，再随手从身边采摘了几丛野草和树叶，塞到嘴里嚼烂，吐出来敷在伤口上，简单包扎一下，就继续伐竹了。外屋的话，我和爹也听得一清二楚。我和爹出了里屋。爹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用衣袖将凳子抹了又抹：啊呀呀，冬狗爷爷您快坐快坐，长辈不计晚辈过，您多多担待……饼儿娘，饼儿的运气来了喂，上茶……
　　 娘羞红着脸，立即泡了两杯热茶，放在了父子俩面前的八仙桌上。
　　 老山头鬼看病既不使用听诊器，也不把脉，只问了问我的发病情况和最近去过一些什么地方，对我爹娘说：饼儿每次经过我屋门口，我都是看着的。山间阴潮，鬼魂出来活动，侵袭童体，伤到肝脏。不过，还不算晚。山里人不懂什么维生素抗生素，我的祖传秘方也只认山中百草，别看这些树根草叶，能治好一些在县城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病症……老山头鬼接过儿子手上的草药包解开，将几种草药分门别类摆放在桌面上：这叫凤凰尾巴，清心败火的；这叫雌鸡尾巴，消炎解毒的；这叫七叶一枝花，生毒疮时煎汤喝最好，还有这，活血通经的……
　　 爹赔着小心说：我问个不该问的事，问错了，爷爷您不要生气啊。
　　 问吧，隔壁邻居哪有不该问的事？！
　　 那我就问了哈。刚才您说祖传秘方不外传，今天碰到我家饼儿，咋就外传了呢？
　　 老山头鬼愣了一下，反问：你是怕我给孩子下毒吧？
　　 不是不是。尽管爹极力否认，但谁都知道，爹就是这个意思。
　　 老山头鬼发起誓来：咱两家是结过怨，但一事是一事，在看病这件事上作梗害人，那是要遭雷劈的。我不会做伤害孩子的事。我把话摞在这，如果没有把饼儿的病治好，你一把火把我新盖的屋烧了，现在就叫队长来作证。
　　 爹是闭嘴了，娘又摩挲着一味硬邦邦的块状药，惴惴地问道：这不就是块石头吗？能吃吗？
　　 老山头鬼想了想说：这味药确实是石头，但不是普通的石头，它叫作龙王石，是从龙王嘴里吐出来的，是我从龙井底下淘来的。只有龙王石才能够镇压住鬼魂，熬药缺了它，还真不行呐。
　　 东去十五里的山崖上有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山崖下有一个瀑布冲击形成的深水渊，这深水渊就是老山头鬼说的龙井了。难道这大山里真有龙王？这深水渊里的一块石头真有这么灵性？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上过常识课，知道龙王和鬼魂都是不存在的，老山头鬼这是诳人。但是，村里有些人的病，包括他自己的蛇伤，明摆着就是他治好的，他的话不信也不行啊；再说了，我的病不找他看还能找谁看呢？娘犹豫不决，就看向爹；爹左右为难，也看着娘。最后，爹选择了信任，并且以责问娘的方式来讨好老山头鬼：瞧你都问了些啥呀？冬狗爷爷还能糊弄人么？看病的本事大着呢。
　　 老山头鬼说：这几帖药先吃着，有效的话再拿些来，我家留起来多着呢。
　　 爹和娘同声问道：您给我家饼儿治病，要多少钱呢？
　　 嗨，都是隔壁邻居，说啥钱不钱的。
　　 爹娘收下山头鬼父子的药，千恩万谢地把他们送出了门。
　　
　　 三
　　 娘按照老山头鬼的嘱咐，每天给我熬两碗草药，装在一个开水壶里，让我当开水喝。一个星期以后，我肚子的胀痛感有所减轻；半个月以后，小便的黄色开始减退；一个月以后，眼白里的黄色消失了，脸色也红润了起来，身体已没有乏力感，我又去学校上学了；三个月以后，我的小便已完全褪去黄色了。娘又带我去了一趟县人民医院，经化验，各项指标均在正常值范围内。大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对我的化验报告单看了又看，吃惊地说，治这种病没有特效药，即使能治愈，起码也要半年以上；今天我算是看到了一个奇迹哩。
　　 回到村，娘和我尚没有进自家的家门，就直接跨进项家的家门。这道家门，我无数次从它跟前经过，却从没有跨进去，今天，娘牵着我的手跨进去了，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拘束。娘的嘴唇哆嗦着，多少煎熬，多少担忧，多少愤怒，多少感激，多少不解，全堵在喉咙口，语无伦次的，结结巴巴的：冬狗爷爷，饼儿病好了，是真好了，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山头鬼正在给祖宗上香，他的爷爷该是祖传秘方的创始人，牌位就在堂屋中央。上完香，他转过身来，不无夸张地说：我说能治，果真能治，嗬嗬嗬……
　　 娘抹去泪花说：这三个月来，饼儿吃了您不知多少的药，而您一直不肯收钱，我这心里哪过得去啊？开个价吧！
　　 老山头鬼说：瞧瞧，又提钱了，见外了不是？不把我当邻居了不是？我在这里盖屋时，都是到你家喝茶歇力的，铲掉你家的青菜，填掉你家的井，砍掉你家的树，也没少让你家受损失啊。
　　 娘说：我嘴笨，又让我不知怎么说了。您是冬狗的爷爷，就该是饼儿的爷爷。饼儿，一事是一事，再怎么说，爷爷是你的救命恩人，咱给爷爷磕个头吧。
　　 娘陪我跪下了。我喊了一声爷爷，磕了三个响头。
　　 老山头鬼将我娘俩扶起来：好了，好了，饼儿这孙儿我认下了。好好读书，长大当个科学家。
　　 从屋外玩耍回家的冬狗，见到此情景，便来牵了我的手。
　　 从此，我把老山头鬼叫爷爷，把他的儿子儿媳叫叔叔婶婶。我与冬狗一起捉迷藏，手牵手上下学，结伴砍柴和拔猪草。
　　
　　 四
　　 两家关系修好，日子过得舒坦。但我越来越觉得项爷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他利用祖传秘方，自创出一套带有迷信色彩的土方法，治愈了我的肝病，而且是无偿的，无疑，他是个善良、大度而睿智的老人；但是，他眼红我家的板栗树和水井，觊觎我家有而他家没有的一切，频频侵占我家领地……和善与蛮横，大度与自私，睿智与愚昧，截然相反的两面，就这么不可理喻地标注在他身上。
　　 我好几次问过爹娘，爹娘说他们也搞不懂；又说小孩子说长辈的是非长短不礼貌的，不许再说。
　　 我真想当面问问他本人，鉴于爹娘的告诫，终究不敢开口。
　　 我十八岁参军入伍，离开了家乡。在我入伍的第五年，项爷爷无疾而终，享年九十有三。如今，项爷爷去世二十多年了。在清明节即将到来之际，我又想起了他，仿佛又看到了他的身影在我面前不停地晃动：一会儿和蔼，一会儿凶蛮；一会儿伟大，一会儿渺小；一会儿可敬，一会儿可憎。我将电话打到了深圳，冬狗大学毕业之后就在深圳工作。
　　 咱爷爷这么个脾性，我想，跟他一辈子没有出过山有关吧。冬狗停顿了一下说，就从看病说起吧。山里人一旦生病，不要说去县上、区上的医院，就是到公社卫生所，也要爬坡越岭走十几二十几里的山路，看病是真难呀，很多病都耽搁掉了。怎么办呢？自己去山上找些草呀树呀叶呀根呀来熬药喝。长年下来，发烧咳嗽采什么藤，头痛脑热喝什么汤，被蛇虫咬叮敷什么草，被竹木压伤贴什么膏，就有数了。我的太太公，太公，爷爷，都会用草药看病的，比如，在你家种青菜的地里长的灯芯草，治你的肝病就很有效……
　　 项爷爷在我家种青菜的地里发现了稀罕草药，铲掉青菜，是为了保护草药呀，我恍然大悟。但我接着问：吃草药能治病，难道吃石头也能治病？
　　 哈哈哈，电话那头的冬狗笑个不停，石头含有人体所需的多种矿物质，经过略带碱性的涧水浸泡，起了化学反应，钾离子钙离子硒离子等矿物质沉积在石块表面，容易入药；况且，拿石头敖药，熬成的药水喝掉，石头并没有让你吞进肚子，不会对身体有害的。咱爷爷是个文盲，知道深水渊底的石头有药用，但不知道为什么有药用，又为了让你家照着他的意思做，只能编出一套龙王镇压鬼魂的话来诳你家了。
　　 我犹如醍醐灌顶。
　　 冬狗继续说，和看病一样，生活在大山里的人，遇到灾祸，没有地方求助，只能靠自己。咱爷爷很相信风水。在他看来，屋前有水是福，屋后有水是祸；你家屋前有树，树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外面山溪里的流水了；而屋后有井，就在近前，一眼就能看到水，这是很不吉利的。他毁你家的井砍你家的树，是替你家消灾祈福呀。他是个耿直性子，除了这个意愿，绝没有其他的想法。你尊重了他的脾性，他掏心掏肺地救你爱你；你违逆了他的脾性，他只认死理，跟你死磕到底……
　　 不知不觉，我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