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日子有点像家门口的小河沟，永远是不疾不徐地流淌，一成不变的单调而乏味。
　　 那时县城的方圆很小，值得夸耀的是一座尚且残留着方方正正墙基的古城，城内有一座唐代古刹三学寺，一座清代的关帝庙，又称为山西会馆。还有一个距离老城约三里地的火车站。
　　 我那时对庙宇等古建没有兴趣，只对火车站情有独钟。那座火车站据说是当年修南满铁路时兴建的，具有典型的日俄建筑风格，有尖顶和锯齿形的装饰。我经常会和小伙伴们顶着炎炎烈日，踩着烫脚的沥青路赶到火车站卖呆。顺便在站前广场上捡花花绿绿的烟盒和糖纸，有时还会钻过货场的铁丝网到站台里数火车。客车还好，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呼啸而过。货车就很不好玩，飞驰而过时常常会裹挟着沙子迷了我们的眼睛。
　　 那时的时光过得好慢。尤其是在夏天，阳光懒懒地黏在我们家的红房子上，像是忘记了还有夜晚这回事。天上的白云也是懒洋洋地，像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羊群。而我们这群孩子呢，同样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除了被迫帮父母做些枯燥的家务，再就是蹲在胡同口无所事事地假寐。
　　 很突然的一天，胡同里搬进来一位新邻居。
　　 男主人居然和父亲熟识，搬过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来我家串门。爸让我叫他黎叔。黎叔有一张圆圆的面孔，皮肤黝黑，厚厚的嘴唇，络腮胡子，戴着一副瓶底似的近视镜。黎叔看到我的时候，摸着我的头说：“这个年龄，正是需要精神滋养的时候。我家里有很多书，你可以到我家里看书。”
　　 看书？在那个年代是多么奢侈的精神消费！像我们家，除了户口本、副食本、粮证是带字的，连一本像样的书籍都没有。想看书吗？全凭和别人借。而且借到手里的书都是有阅读期限的，需要集中精力不舍昼夜地用最短的时间看完，然后抓紧时间还给人家。如果你耽误了还书期限，可能就会永远失去一个会借给你书的朋友。
　　 所以，听到黎叔的这句话，我大脑沟回的多巴胺迅速爆裂，甚至有点血压升高，感觉眼前突然开了一扇窗，有了看到一片色彩缤纷的桃源般的欣喜。但是，我还是要强按住狂跳的小心脏，偷偷打量了一下父母的眼色。那年月，孩子和谁交往，乃至去谁家串门，都要得到父母首肯的。
　　 令我失望的是，不知为何，父母像是没听到黎叔的话一样，面神经麻痹一般毫无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黎叔是个摘帽右派。那年月，人们对立场问题非常敏感，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唯恐混线。
　　 黎叔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平日里他很少和邻居们来往。每天下班后低着头默默地推着自行车回到家里，再不出门。偶尔，我会隔着他家的木栅栏看到他品茶的身影。
　　 既然没有得到父母亲的首肯，我是不会去黎叔家里看书的。但无聊时，总会不自觉地把眼光投向他家的木栅栏，想像在那栅栏之内有一座书籍的宝库，那些摞在一起的书籍像一座小山，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黎叔家的栅栏与别人家不同，栅栏上爬满了恣肆的绿萝，在阳光下和热风中像一片闪闪晃动的精灵，和周边一片灰头土脑自甘堕落的板障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猜想黎叔是热爱植物的。因为他给女儿起名叫桐，儿子起名叫楠。很多年后，我曾看到几幅不同版本的《洗桐图》，知道洗桐暗喻文人的清高乃至是有精神洁癖的。而楠木呢，则暗喻气质高雅，终成大器的人。
　　 现实中的桐是个简单到懦弱的女孩，懦弱到几乎人人可欺。已经十几岁了，和别人说话还是怯生生的，带着一股奶味儿，一被别人欺负就掉眼泪，并说：“等我去告诉我脑（姥）去！”
　　 桐好像很喜欢和我妹在一起玩，因为我妹会护着她。我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连周边的男孩子都惧他三分。桐即便有这样的人罩着，仍然整天担惊受怕，看别人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像一只时刻准备逃遁的小鹿。
　　 六十年代后期，黎叔的处境忽然变得好一点了。因为文大开始了，他所在的单位需要人才来舞文弄墨，而黎叔是那个年代县城少有的文化人。
　　 黎叔也是最早发现我才能的人。
　　 我那时刚上中学，记得有一天我正在操场上和同学们一起参加军训，就看见黎叔和校长走到队列前，对我指指点点。后来老师把我叫出去，对我说：“某某公司来求援了，想让你帮忙去画漫画。校长同样给你假，这也是锻炼自己的一个好机会。”
　　 我正对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心生厌倦，于是乐颠颠地坐上黎叔的自行车后座，去他公司帮忙画漫画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绘画水平简直低劣极了，唯一可贵的就是初生牛犊不怕死，自信心爆棚，所谓无知者无畏。及至后来看到自己画的漫画真地贴满街头，竟然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引人注目真的这么容易吗？
　　 那段时间，有机会展示自己并非是最开心的，最开心的是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爬满绿萝的木栅栏，走到黎叔的家里。
　　 在黎叔家里，我看到几件古旧的家具。比如炕琴，比如食盒，还有一个老书柜。当然最感兴趣的是书柜里的那些线装书。可惜都是竖排版，文言，我看不懂。我能看懂的是《红旗谱》《播火记》《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书籍。在那段时间里，我想突然发掘到一座富矿，那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害得我直想掐自己的大腿，怀疑是在做梦。我会把那些书一本本地借到家里，躲在小仓房的角落里，夜以继日地生吞活剥那些小说中的激动人心情节。
　　 那时，这些小说均已被打成毒草，所以阅读的时候必须要背着人的。而黎叔，面对如此紧张的社会背景，居然敢保留这些书，也足见他心理的强大，亦或是对书籍的无限热爱。
　　 黎叔是在五十岁时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他的容颜，每每想起，黯然神伤。一位成年人对一个孩子的尊重和鼓励，会令这个孩子刻骨铭心的，并会把这种爱心坚定地传递下去。而今我身边也有令人艳羡的弟子，我知道这和黎叔当年对我的关爱是分不开的。
　　 可惜的是，黎叔曾寄予无限期望的子女均沦为平庸。这不该怪黎叔，个中原因太复杂，很大程度是社会环境所致。在那个是非颠倒，人妖不分的年代，人的命运是难以个人意志所转移的。桐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后来竟然患上了严重的癔病，有懂得的人称之为花痴。及至十八岁后见人再无羞涩之感，反倒是涎皮赖脸，尤其是见到男性，目光如炬，恨不得一下子咬上几口。吓得本胡同的男性一见到她都远远地躲开。楠长得五大三粗，也没个正当的职业，整日在街上闲逛。
　　 回望逝去的时光，再也不像家门口的小河沟那样的不疾不徐，一成不变。而是如江河日下，我感觉自己怎么会在某个瞬间就变成一位神志昏昏的老者？心有不甘之时，也会满意自己此生并非虚度。当然也会油然想起黎叔，感念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黎叔如同一片亮色，温暖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那片神经。因为没有他最初给与我的引导和鼓励，就绝不会有我成长中自信和坚韧，而所有的努力都会获得丰厚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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