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心会跟爱一起飞(散文)
一
二姑出嫁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她出嫁一年后,我出生了。
那时,故乡的岁月仿佛还被裹在兽皮藤叶的原始里,洪荒的印记仍然十分清晰可辩。村子边缘那一片莽莽的野山里,不时有白额上长着青苔的华南虎出没于茅草丛中。那苍凉的啸声卷起滚滚林涛,让涧边饮水的梅花鹿惊恐得连续踩翻了几只簸箕般大的老龟,然后在紫月亮下的密林中消失。
路还是一个处于蹒跚学步的童稚,趴在大山里爬起跌倒,跌倒又爬起,弯弯曲曲,扭来扭去,根本就驮不动车马,更走不出连绵起伏的山岭旷野,走不向白浪滔天的大海和云遮雾绕的远方。而河流早就不是一个处女了,在它的岸边,总有伐檀的声音“坎坎”传来,粗犷狂野的木筏子在湍急的浪尖上像云朵一样漂浮着……
其实,我要说的故事仅仅发生在半个世纪以前,仿佛就在昨天。然而,在我的印象里,却总感到它很久远了,似乎久远了上下五千年。
每当回忆起二姑,我的心头就泛起一股远古的曙色,闪耀在千丝万缕的血脉里。
心会跟爱一起飞的。
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爱是有翅膀的。
这是二姑对我说的一句话。
把她们的话结合在一起,就是“心会跟着爱的翅膀一起飞了”。
爱真的有翅膀吗?它可以飞越风雨关山、灾难痛苦、四季时空乃至悠远不朽吗?为何我无法看到它的翅膀?这个问题困扰了我相当长的一段成长岁月。
后来,当我终于明白爱的翅膀是长在心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搞懂了,但很快就感到这种认识十分幼稚,比柳梢上刚出窝的鸟翅还要幼稚。
我发现——有心并不代表就会长出爱的翅膀,爱是跟心一起走的。
再后来,我又发现——只有两颗心同时长出翅膀,心才会跟爱一起飞的。
接下去,我尚不知道是否还会有新的发现。
二
小时候,我经常看到一幅画面:
窗外,月牙似钩。床前,星辉如水。父亲靠在床头,一筒接一筒地抽着旱烟,一声长叹随着一缕烟雾从口里吁出,唉!这个囡……
每每,父亲就说这几个字,他的下文仿佛都被那银色的月光淹没了。父亲所说的囡,就是我二姑,他的亲二妹。他称二姑总是“囡呀囡”的,从来不叫妹妹。很奇怪,哪有当哥哥的叫妹妹是囡的。
这时母亲就会说,你看,你爸又在想你二姑了,他的心又飞到你二姑的身上去了。
二姑嫁得很远很远。打从记事起,母亲就跟我说,你呀,有一个长得像月亮一样美丽的二姑。我说,二姑在哪呢?母亲说,你二姑呀,嫁到湖南的衡阳去了。我说,衡阳在哪里呀?母亲望着天上的月亮说,衡阳呀,在天边呐!我说,有天上的月亮那么远吗?母亲说,比月亮还远呐!
父亲和二姑是一条青藤上结出来的两只苦瓜儿。十八岁那年,爷爷和奶奶全去世了。父亲是家中长兄,下面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抚养一家弟妹的重担就全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大姑十六岁了,但病秧秧的,性情又特小资,天天装大小姐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小姑和小叔年纪尚幼,惟有十二岁的二姑特别乖巧懂事,整天上山下田,灶前灶后的绕着父亲转。因此,父亲与二姑就特别贴心。
二姑也长得很瘦弱,小身板纤薄得仿佛随便吹来一阵风,就可以把她飘走似的。但是,她特勤劳,特能吃苦。深秋时节,西风呼呼呼地刮,浓霜白花花地冻,村人们收割了田里的稻子后,就忙碌起收拾山上的番薯。
一大早,父亲到山上挖番薯去了。二姑穿着单衣单裤,背着番薯刨和谷切斗,迎着刺骨的寒风,“喀嚓喀嚓”地踏着厚厚的白霜到番薯坦去刨番薯丝。其他的阿婆阿婶阿嫂阿姐们都是坐在矮竹椅上刨,刨丝的节奏是——刷刷刷。二姑由于个子太小,只能站着,把番薯丝刨顶在胸窝上,刨丝的节奏是“刷”地一声,又刷地一声。她的耳朵被寒风吹起了一个个又痛又痒的冻疮,她的手指Y裂开了一道道血口,还被铁刨擦破了好几个手指头,钻心的痛,她也不哭。
到了大中午,番薯坦的人早就回家吃饭去了。只有二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小童养媳,颤着身子,咬着嘴唇,双手握住一个大番薯在那刨着,刨着。父亲挑着番薯回来了,她就拿起一个刨了皮的很甜的红番薯递给父亲充饥,怕父亲饿着了。父亲一看就心疼得不行,一把将她拎到肩上背回家。回到家,她马上就到柴仓凳烧火煮饭……
大冬天,父亲到四方坑砍柴。日落时分,父亲挑到皇天岭岭脚时,肚子饿得实在挪不开步,这时,二姑的身影从山道上出现了,她送来一瓷缸稀得可怜的米粥,让父亲喝下,父亲顿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俩兄妹迎着满天星光回家转。
十七岁,二姑就到县城的建筑公司当会计去了。参加工作后,二姑十分顾家,自己除了留点饭票钱,把剩下的工资全部拿到家里过日子。除了送粮送钱,我四个姐姐的衣着全都是由二姑一手包办的。
母亲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一提起二姑,老人家就感慨,当年亏了有你们二姑,否则,就没有你们兄弟姐妹的今天。
三
二姑出嫁很迟,直到二十四岁才结婚。
二姑长得很漂亮,人又贤惠,怎么会出嫁那么迟,难道是没人要她吗?非也。二姑太顾家了。当时,有很多工作同志追求二姑,我父母也催她早点嫁人。可是,她不同意,说要帮父亲把这个苦命的家庭拉扯好再说。
想不到,她会嫁得那么远,真的是太远了。
缘份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就像桃花遇到春风,一对上眼就开出一树的粉红色灿烂来。姑夫也是文成人,但他的工作单位却远在隔着千万重山,千万条河,千万里路外的衡阳。他是衡阳冶金机械厂的宣传干事,不仅人长得英俊,而且文章写得特潇洒。也许是他与二姑在前世曾经有过五百次的回眸,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们居然在今生擦肩了。这一擦,两人的心中就擦出了火花,然后就长出了爱的翅膀,两人要一起飞了。
我父亲一听,就傻了。什么衡阳呀?他连听都没听过。一了解,在遥远的西边,不但要出省,中间还得再跨过一个省,这不是要嫁到西天去吗?父亲舍不得了,明确表态,他不同意。
二姑说,我们都淡了六年了,他也等了我六年了,咋办?
父亲说,叫他调回来吧,想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坚决不同意。
但是,心是会跟爱一起飞的。不管父亲如何反对,最终,二姑还是像向日癸依恋太阳一样,跟着姑父走了。父亲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一辈子笑呵呵的。据说,即便是在当年那么艰难的日子里,他都没有哭过,却为了二姑的出嫁失声地哭过好几回。他跟我母亲说,他的心被二姑带走了。
二姑嫁到衡阳之后,每个月总会有书信捎来,当然也会有钱寄来。一看到书信,父亲的双眼就会潮湿,他就会说,唉,这个囡……
我是在六岁那年见到二姑的。二姑见到我,就把我抱到怀里看呀亲呀,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呀,给我讲她和父亲当年的故事呀……我觉得,二姑的脸庞像月亮,而怀抱则像太阳,她的怀抱跟母亲的一样,十分温暖。我问二姑,心为啥会跟爱一起飞?二姑说,因为爱长有翅膀。
她在老家呆了半个月就回衡阳了。她回去之后,父亲就又开始靠在床头上抽旱烟了。思念的月光如银水般淌入窗棂,父亲的眼光往往也会溢出水来,渗透在皎洁的月色之中。母亲跟我说,你爸的心与二姑是长在一起的,也会飞。他会经常飞过山,飞过水,飞到衡阳去。
二姑的心也经常飞到家里来,她每次来信都叫父亲到衡阳去看看。可父亲就是不去。不是嫌路远,他说,路费太贵了,不舍得让二姑掏更多的钱。直到有一年,二姑病了。父亲接到信后,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启程去看二姑去了。父亲去的时候,一头青丝,半个月后回来,一头白发。他把二姑的骨灰盒捧回来了。那一年,父亲明显地衰老了许多。
父亲临终的前几天,他突然跟我讲,说他又梦到了二姑,二姑又送稀饭给他吃。三天后,父亲仙逝了。
二姑的坟墓,在故乡的青山一隅,四周树林苍苍,芳草萋萋,杜鹃啼血,山花烂漫。
清明未到,雨已纷纷。我总感到,父亲与二姑的故事已经发生得很久很久了,犹如远古神话。然而,他们的身影一直铭刻在我的心里,离我又很近很近。
我时常会梦见他们。也许我的心也与他们连在一起,因而我的心才会跟着他们一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