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人的生活区大院，走得只剩下一二十人的时候，突然飞起只斑鸠都能吓人一跳。
　　 “爱君有仙骨，逍遥不似世间人。戴胜叩窗懒回首，画眉九转迷相询。”大院鸟类众多。大山雀像燕子一样成排站在电线上；小山雀和黑子敏捷的从窗户底下直飞天空；斯斯文文聚餐，一直鞠躬如也的是花喜鹊；麻雀更不用说了，随便打声唿哨，草窠里都能飞起七八百只。
　　 自在的还有老焦。老焦喜欢文墨，所画《小樵梦蝶图》中的卧者，惫懒若无骨，放荡似春泥，是性格的写照，更是生活中的样子；文字也新奇，贴切中包含诙谐，调侃中充满智慧。他还特别喜欢交朋友，人情世事娓娓道来，趣闻韵事不离于口，要是喝上几杯，就开始自称江湖散人了。
　　 上午走出大院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钟，有点轻雾。行走间并不觉得，远望才发现村庄、树木，背后电厂高大的烟囱都浸没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雾里的太阳柔和温润，正适合踏足。寻幽探胜大约是我们这类人心里早就胀透的种子，一有机会就蓬蓬勃勃。老焦本来还赖在床上，刚说到前面小河的幽静绵长就连声说好，饼干也顾不得吃上几块就抢出门来。
　　 门前的流水缠绵迤逦，一直往南流去，然后汇进了一条小河，汇流处还有一排鸡房舍，全都置身于高大的法国梧桐之下。天热的时候，除了蝉鸣，到处都是静谧、安闲。因为食物充足，所以总有几只戴胜鸟在游荡。可每次都因为琐事牵扰到此就止步了：一直想知道小河幽幽静静，源头会是什么样子？是来自一湾清泉还是一道石崖？那样安然恬静，又流向何方？是融入蓝天一样广阔的湖泊，还是加入到浩浩荡荡的长河，流向无边无际的大海？这些念头在心中徘徊，如同少女在悄悄猜测郎君的相貌；又像是翩然而过的鸿雁，留下遐想的影子让人追寻、仰望。
　　 再次走到汇流的地方才知道，鸡舍换成了猪圈，有人在里面忙碌，说话的声音不时传出来，戴胜鸟自然不敢靠近。幸亏芦苇还在，虽然苇叶枯黄，可只要春风一吹，它就又该青翠欲滴了吧。只是不知道树木笼罩的房舍，在月下是否还像原来那样恬美；苇叶在夜风中唱起的歌，会不会让世人有一瞬间的喜悦。
　　 跟随我们脚步而来的水流冲进小河，仿佛进入一个魔潭，连汩汩流水的声音都被淹没了，只有交汇的地方泛起一圈黄土，像朵别致的芍药盛开在水下，稍远一点便全部归入平静。倒映在水面的树影，把一切冲动都隐藏起来，连河水流动的方向都无法判断。
　　 这时候薄雾已经散去，云台山的轮廓从不远处显露出来，陡峭峻拔的峰峦像一面不太规则的屏风横卧在那里，遮断了无限延展的天空，藏青色的脉络，正是天长地久的标志。附近稀奇古怪的鸟儿这么多，应该是从那儿飞来的吧，也许因正为带了山岚之气，才这样活泼自如。
　　 这时候，叽叽喳喳的喜鹊像是不耐烦的向导，在招呼我们往西走，等越过几丛茂密的芦苇，看见水纹起伏，听到水流淙淙的响声之后才知道，我们正向小河上游方向走去。
　　 顺着河水而生的芦苇，时而茂密时而稀疏，水面也就若隐若现，如同避地隐居的佳人；忍不住投一颗石子在水中，粼粼的波光反射着无数个太阳，晃花了人的眼睛；一丈来宽的水面断然不能行舟，免去许多无聊的打扰；而不时光顾的鸟雀又让她有了不语的温存。这儿是中原的腹地，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冬麦，流淌的河水，让冬季的田野有了灵动之气。
　　 靠近那道年久失修的水渠的时候，水流只剩下盈盈一握，不禁有些期待，该到源头了吧，它会是什么样子？就在揣摩之际，大约是暖冬，一只个头不小的龙虾竟然从半水半泥中探出头来，稍微一逗弄，更是张牙舞爪，挥舞着大钳子耀武扬威。我俩不禁莞尔，一块坷垃扔过去，它这才不甘心的退回到巢穴。
　　 拐一个弯，再往南走，水流越发细长，有时被庄稼秸秆覆盖，很长一段都寻不到踪迹，有时积水成潭，却不见来处，以为就此山穷水尽。细流却又另辟蹊径从旁边石块的缝隙或者裸露的树根中间穿出来，仍是清清浅浅，幽幽静静的样子，于是一颗心也随着水流忽明忽暗。
　　 等到失修的水渠也中断，一座古拙的石桥跨在水道上。一堆土堵住了桥下的拱洞。我以为还有什么秘密的渠道穿过石桥继续通向远方，站在桥上才发现，桥的另一侧确实还有水，只不过流向了另一个方向。那么，石桥下的这堆土，竟是两条水流的源头了。
　　 眼前的土堆比磨盘大不了多少，几棵杂草随随便便长在那里，而且风侵雨蚀的痕迹一目了然，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记得绵山泉水的源头是一簇簇青翠喜人的苔藓；泰山上的泉水是从岩石的罅隙中渗漏出来；云台山子房湖的源头是瀑布从两峰之间从天而降。可是这里，实在平常得有些出乎意料：不见群鸟栖息，不见怪石嶙峋，更没有玲珑剔透到动人心魄的水潭、石窠……
　　 顺着石桥往前走，是一条田间小路，中间被踩成坚硬的白色，两边只剩下枯草。附近土壤都是湿漉漉的，仿佛一把就能攥出水来。麦苗也比其它地方显得葱绿。我知道百川之宗的黄河源头是星宿海的无数个大大小小水坑和水塘，才让它走出幽深的山谷，有了一泻万里、龙形天下的气势。那么这片潮湿的土地就该是这条小河的星宿海了，默默给它不绝的力量。
　　 回头望时，才知道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这一片田地，至少有上万亩。站在这儿，你才能体会什么叫做阡陌纵横，良田沃土，中原为何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天好蓝，世界好空阔，不时有鸟儿叽叽喳喳飞过，就有了要与它们比翼齐飞的冲动。于是便追逐着风，顺着田间的埂道，继续探求人间的最深处。
　　 等我们再次与小河会面的时候，已经是三里地之外。中间惊动了一只肥胖得不像样子的野鸡，扑棱棱的向远方飞去，肥短的身子，像个变形的纺锤；一间农用电配电室，四面墙壁能抽走的砖头全部被人抽走了，就像一头无可奈何的猪，支撑着瘦瘦的四条腿站在那里；还遇见好几种小鸟，都叫不上名字，有的在草丛里，有的在麦地里，不时飞起落下。
　　 河水已经两丈多宽，有点坡度的地方，水流急促，颇具规模。水边碰见一个当地人，不过三两句话，老焦已经跟他聊得火热。听这位老乡讲，两年前，河里还有水獭，这里的人叫做水兔子，身量就跟兔子差不多，不过拖了条长尾巴，在水里游得飞快，一眨眼就是几十米；还能见到鹤，两腿细长，脖子弯弯，专门逮鱼吃；里面的鱼就更多了，品种也不少，十来斤重的野鱼，抖起的水花能吓人一跳。
　　 抬头北望，河对岸不远处就是荒里村，甚至能看到二层楼上挂的灯笼。紧挨着的是尚厂村，隔着一条马路是王方营。从荒里村往北走不远就是汉献帝刘协流放的地方，刘协虽然最后被封为山阳公，却没有到他的领地，而是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所以那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子就叫做协店。再往北是云台山，峡谷、飞泉、瀑布、流水构成太行山系特有的风光。
　　 这时候，具有浓郁河南特色的河南梆子从村子里传来，这是谁家正在办喜事。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路边树上喜鹊搭的窝随处可见，刺猬、狐狸就在村子周围觅食，依赖人而生活。这便是中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肥沃的土地、秀美的山川、水产丰饶的河流和人口稠密的村落，构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再问当地人，这条怡然自喜的小河竟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开始还觉得奇怪，家乡凤凰山脚下的小河已经断流成季节河，还有个气派的名字叫龙须河，而这条四季流淌，长满鱼虾的河流竟然没有户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据说这儿十年前还在种稻子，河流水渎遍布田间地头，人们哪里还会一一给它们取个名字？就像家乡多枣树，虽然香甜清脆，谁又曾给每棵树都贴个标签？
　　 听老乡讲，这条河继续向东向南汇入卫河，然后进入黄河。前面的路程太远，我和老焦只走到太阳西斜就返回了。虽然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却觉得收获匪浅。
　　 庄子说，得鱼忘筌，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