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找温暖的花儿
　　 赏花，已然成为当今的大众时尚；赏油菜花，更是时尚中的时尚。
　　 当和煦的风送来油菜花的第一缕香，蛰伏了一冬的人们就再也按耐不住了，稍有空闲，便呼朋唤友或携家带口，像欢快的蝴蝶飞往春意融融的原野，花海如潮的油菜花田成了他们放飞心情的后花园。家乡随处可见的油菜花虽然不及旅游景区人工打造的规模与气势，但也小家碧玉般楚楚动人，给山川平添钟灵毓秀的气质。
　　 也有人不惧路途遥远，去千里之外寻花怡情，比如颇负盛名的婺源、兴化、罗平……当然这不光需要闲情，更需要时间和经济支撑。我一直做着远途出游赏花的梦：徜徉在“阡陌纵横万亩连”的油菜花与徽派民居村庄、青山绿水、梯田似带云绕其间相映成辉，浑然天成的美妙画卷；头顶白云丽日，荡一叶小舟，顺着碧波荡漾的小河悠然穿行在千垛油菜花间，沉醉于“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的诗意中……尽管车马尚未出行，至少心已在路上，梦中有约，苍白的日子就有了一抹金黄色的风景。
　　 汉中的油菜花，我倒目睹了真容，是跟了旅行团去的，算是跟风赏花了。秦巴山区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给油菜花提供了生息成长的温床。一进汉中境内，四面八方的油菜花就笑吟吟地敞开宽阔的怀抱向你扑来，眨眼看，左眼里满是金黄色，右眼里面还满是金黄色，你完全被灿烂的金黄色重重包围了。你不得不叹服，汉史文化给这里的油菜花赋予了独特迷人的气质和魅力。花丛中蜂群一样的游人和叽里呱啦的不同口音，证实这方土地对外界的影响力之大。
　　 我和几位同行欢叫着飞进花田，变换着各种衣服、道具、姿势，沉浸在拍照的喜悦之中，仿佛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拍照。茎高过胸的花株把田垄遮得密密实实，方便取景的地方，花儿被游人的热情摧折了腰肢，看着心生惋惜。我想起了那年盛夏在青海湖边看到的油菜花，质感和视角冲击与这里的大相径庭。高原上的油菜花，枝干低矮清瘦，花穗娇小、单薄，花海无边却却显平静，颜色不像汉中的火辣晃眼，浩然蓬勃，倒有着高原的苍凉、静谧之美。即使有五彩斑斓的游人散于其中，也是和谐而入眼的。这么打比方吧，如果把汉中的油菜花比作一件华美的长袍，青海湖边的就是一条棉麻质地、苍绿底色缀满黄色花朵的长裙。这件豪华贵气的金色锦缎长袍，想必只有水土肥沃、文化厚重的汉中才配穿得起。
　　 同行有人感叹，亲眼见着的风景怎么也不如传说中的风景好看，看了汉中的油菜花，感觉也就那样，倒不如家乡的油菜花景致美。问其原由，说是家乡的感觉亲切、真实……我听罢细想，果真如此。人们热衷于忙着追随远方，却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竟也那么好看。应了流行的那句话：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其实身边的风景，就像日日吃的家常便饭，年年岁岁润泽着我们的生命，只是被人习以为常的忽略了。
　　 油菜花在乡村人眼里，和麦子、包谷扬花一样的平常，农作物的花似乎不属于“花儿”的范畴。乾隆帝的“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恰如其分的表达了种田人对油菜花的心意。看花，需要心境的，若是少了一份看花的情怀，赏花不过是为了赏花。我出生在农村，是油菜花看着长大的，而对油菜花产生情愫，却始于成年以后。
　　 临近清明，正逢家乡油菜花盛开。每年的这时候，我是要给父母上坟的。烧完纸，我都会去村后的山梁上走一走，仿佛看见这里的油菜花看了这里返青的麦田，才能印证这里是我的故乡，久违的亲切之感让灵魂有了一丝安宁。巧的是，我的双亲，都是在油菜花开的季节长辞于世的，下葬入土的时候，墓地四周的油菜花为一辈子与它相亲的二老举行了庄严而盛大的葬礼。父母生前是勤劳的蜜蜂，油菜花田自然成了他们生命的最后归宿。
　　 那年春天，我在老家待产，母亲下地弄菜时，我会跟了去。一路上，母亲有唠不完的话题，我们走走停停，她一会儿指着不远处一片旺实的菜花田说那家主人是如何如何的踏实；又指着近处的一片薄田说，他家菜花开得稀稀落落像脱了狗毛一样，种田需要经心，你应付它它就应付你……母亲抽着蒜薹，我坐在一旁的菜花田里晒太阳。那天的太阳，至今想起来是那么灿烂、火热，把一地油菜花照得金光耀眼。满地黄花汪洋恣肆地开着，随着微风欢笑、舞动，让人眼花缭乱的蜜蜂，从这一朵花钻进去又从另一朵花心飞出来；爱热闹的，扎堆挤在一起嗡嗡欢唱，有的“嗡”的一声飞起来又落下，有的采足了花蜜飞走了，有几只干脆不采花，就围着我“嗡嗡嗡”地团团转……那是我人生对油菜花印象最深的一次，花色、花型、花瓣、茎叶，甚至是蜜蜂飞舞的样子、声音，全都细致的留在记忆中。密实的花穗空隙中印出母亲斑驳的身影，她一会低头劳作，一会弯腰移动，我想她也是沉醉在花香和阳光中了。我不禁自语：从没见过这么多蜜蜂，它们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母亲回答说，蜜蜂会追花儿，它们从大老远来的。
　　 有一年油菜花开的时候，第一次跟同伴去南山买蜂蜜，才知道了蜜蜂与花是有约的。这时候，养蜂人从南方迁徙而来，南山坡就成了蜂儿们的营地，蜂箱沿途密布，嗡嗡的蜂儿隐天蔽日，这小昆虫，让人发麻让人震撼。给我们摇蜜的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男子，身材清瘦，面部黑红色，听口音是我们附近地方的人，谈话证实果然就是。军绿色的人字顶帐篷里，一张简易大床，简单灶具，再就是蜂蜜桶和一些养蜂工具，空着的地方大概能容两三个人打个转身。他的妻子丰满敦厚，在一个小方桌上切菜做饭，见有人来，停下手中活儿打招呼。男子比妻善谈，一会功夫和我们攀谈许多。得知他一路跟着气候变化从南向北、赶着油菜花期而来，渐次向北行进，走过汉中就到了我们这里，七八月份到青海是最后一站。我们疑虑蜂蜜掺假，他自信地说不会有假，掺进白糖是不划算的买卖，蜜的质量取决于蜜蜂酿蜜时间的长短，每年他都会来这里，如果有假，第二年我们找他算账。
　　 装进我们瓶子里的蜜，吃到底果然色如琼浆，甘甜入心。十多斤蜜，经历盛夏的炎热一直食用到来年有新蜜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变质变味。果真是上等优质蜂蜜，家人都吃上了瘾。第二年我们又去了南山，找了多家养蜂的帐篷，可没有见到那对夫妻的影子，也许他们在别的山坡，我们没有遇见吧。不无遗憾地买了另一家的，谁料一到夏天蜂蜜上面起了白色泡沫，口感和之前的相差甚远。于是，我们又念叨起那对养蜂的夫妻。几年过去了，我再没有去南山买过蜂蜜，不知那对夫妻还来南山赶花期吗？
　　 油菜花儿，年年如期开放，蜜蜂还在追赶着花期，赏花的人还在继续着赏花，只是花开年年有，岁岁人不同，赏花的心境也就不同了。在世俗的世界里，静下心，在万花丛中寻找那朵给你温暖的花儿吧，就在自己的身边。
　　
　　 二、我与洋槐花
　　 但凡是花，我都会喜欢，即使对米粒样匍匐地皮的野苜蓿花、黄土坎上缀满枝叶间若隐若现的野枣花，也会心生怜惜。若是把国色天香的富贵牡丹和素净恬淡的洋槐花放一起，我会偏向后者，因为牡丹过于华丽、妖娆、显赫；洋槐花则不同，大众、普通、易于亲近，属百姓之花，且是我的“亲缘”之花。
　　 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门前的洋槐花正开得热闹，透过小窗，一树洁白若雪的繁花是人间送给我的出生礼物。不知是我冲着这一树繁花而来，还是这树繁花为我而生，就在那个人间的四月天，我和门前的那一树洋槐花相遇了，同样遇见的，还有爸爸、妈妈、奶奶……现在想来，我生在那间土屋，成为了父母的女儿，门前那树槐花作证，我们前世有约。
　　 看了一些出生年月与花关联的流行文字，四月出生之人代表花的性格特征是蔷薇花，叙述与现实倒是有那么点相像，可我还是觉着洋槐花更拼配。
　　 家门前的那棵槐树，不像别处的那样树冠扩大散开、枝丫旁逸斜出，它树干挺拔粗壮，皮粗沟沟壑壑，径口大概家用水桶一样。我一出生，看它就像看那沧桑的老房子，得高高仰起头来。槐树属硬杂木，生长缓慢，如此推断它不是父母栽植，是不是爷爷所为，从没听见奶奶提起过。也许是一只飞鸟衔食不小心把种子遗落这里的；也许是屋后山梁上的一粒子，被风吹倒了这里来的，如我一不留意就跌落在这间土屋，别无选择地生根成长了。爱树的母亲，嫁到这个家，责无旁贷的把它视为手心里的宝。只要看着树枝疯长，母亲就会让父亲把多余的砍掉，所以树干就端溜溜的直冲云霄。这是母亲所希望的，她要让树成为有用之才，而不只是一棵树，一颗只开花的洋槐树。
　　 每年花开时节，最先是扑鼻的香味和嘤嘤嗡嗡的蜜蜂告诉我们，洋槐树开花了。赶忙抬头循着树顶望去，洁白的云朵浮在半空中，仿若一顶璀璨华美的银冠，佩戴在大树的头顶。我们谁也够不着树顶的花，也就无法吃到蒸的槐花饭，但家门口有这么一棵树，却足够让土屋光彩，路人的夸奖足以让土屋里的人欢欣了。阳光从树顶洒下细碎的金色到地面，母鸡带了一群小鸡觅食，争抢零落的花瓣。我们坐在树下吃饭，落英飘在碗里，给粗淡的茶饭增添了不同的滋味。
　　 我们想吃新鲜的洋槐花，也是很容易的。山地的坎上到处可见野长的洋槐树，几棵小树簇拥一起，像茂盛的灌木，被摘花的人摆弄得枝折腰弯，它们永远也长不大，至多茶杯壮的就被人砍掉了。村后半山梁上，是叠叠的坡地，中有茂密的洋槐树林，花开时若积雪覆盖在梁顶，与周边翠绿的麦田清白分明，相映成辉，成了故乡最美的风景。这时乐坏了村里的娃娃和小媳妇们，拿了勾杆拎上篮子，恨不能把一季的花儿全囊进自家的篮子里。洋槐花饭和洋槐花饼的味道解馋呀，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谁也不想错过时机。摘花的人多了，花树像遭了雷电般凄惨，可是到了第二年，树木依旧葱茏，花开蓬勃，一点也看不见当年受伤的模样。那时年幼的我，大概是受母亲的影响，眼见还没有到花谢时期就被人摧残得黯然失色的槐花，心里就莫名的不快。有时给猪割草路过槐花林，我们也会摘几枝够得着的花儿，捋下来撂进口里，仿佛吃进嘴里的是蜜糖，故乡春天的味道也就如此了。有时看见半开的品相好的花儿，却开在高枝上，我们几个娃娃就合力由着性子使劲往下拉扯树枝，“咔嚓”一声，枝丫断掉了，连皮带骨还牵在一起，我们吓得转身就跑，好似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后来包产到户的时候，洋槐林划分给了农户，自此，山梁上的洋槐花，就像残雪一点点融化得无踪无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粮田。再后来，听说退耕还林，山梁上的田地都要换种木。我幻想着，山梁上的洋槐林要复活了。可是，它并没有回归原貌，而是成了荒草坡，荒芜的模样还不如庄稼地美观。那片怀念的洋槐花，只能在它滋养大的人的乡愁中寻找了。
　　 几曾何时，老家门口的洋槐树也不见了。没有了大树没有了花香没有了嘤嗡的蜜蜂，小院变得空落落的，人的心里也好像少了什么。母亲惋惜而又自豪地告诉我，家里有事缺钱，把大槐树卖给外面人做房柱子了。卖哪里去了卖谁家了，我没有问，但我知道，它一定是一根很不错的木料，它坚实地为那家人撑起了遮风避雨的巨伞。洋槐树能成才，归功于母亲，它把恩泽带给了那家人。
　　 有一年五月中旬我去金城，一路的洋槐花次第开放，越向北越是初开的时候。从秦城到兰州，黄土坡的沟沟坎坎上，疾速闪过一树树银花，为旅途的客人频频挥手致意。气温的差异，每个地方洋槐花开时间不一，所以金城的花开是迟到的。在繁华的省城，看到那么多高大的洋槐树花开如云，醉人的芳香在楼群人群中流淌，人的心也会随着飞上天空，脱离了噪杂的羁绊。
　　 看惯了山野的洋槐花，再看闹市中的，又是另一番感觉。原来洋槐花是不择环境、随遇而安的，而且雅俗共赏。可成才，可开花，可吃食，可观赏，把生命发挥得淋漓尽致；无论身处现代城市，还是荒郊野外，都是初心不改。
　　 不过，我还是喜欢乡野的洋槐花，因为它是融入到大自然的。我更喜欢故乡山梁上的和门前的那一树洋槐花，尽管如今留给我的只是记忆，但那记忆就像故乡的泉水，早已渗透在我的血液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