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年伊始，物理系教师的邮箱里都收到一封祝福信。
　　 博士生吴朗，在信的最后一段很直接：新的一年，已界大龄行列，请同仁帮朗一个忙，有合适的劳烦牵线作个媒，不胜感激。
　　 接下来的日子，吴朗忙得脚不沾地，同事的家门大都认清。
　　 孙教授又约。尽管有点远，朗还是由220路转225再61路，等他赶到，美丽的孙姐姐脸上挂霜：怎么搞的！人家也都忙！说完，高跟鞋蹬蹬敲打地面越来越远。
　　 后来见孙教授，不敢照面，几天没有好心情。吴朗蜗居十二平米单身宿舍，对着电脑消遣。网上与一名霓女子相见恨晚。霓开朗大方，善解人意，朗与她十分投缘。她问起他的爱情经历，朗苦笑。
　　 朗只会读书，对情爱晚熟。大学曾暗恋过一位师妹，教授的女儿，朗知自己山里人，个又矮配不上，但还是写一首诗相邀她看月亮，没有回音，朗躲进舅舅家逃课一星期后，又偷偷尾随过几次，便放下。
　　 朗决定不再读博士后。
　　 导师年过半百又黑又丑。朗整夜帮她网上找资料誊写论文。后来，因为太晚，她让朗留宿她的家。导师一人寡居三房二厅，儿子不在身边，留一个学生过夜不太好，朗开始感觉别扭。因为急赶论文，没有拒绝。
　　 她把自己当儿子呢！每次朗总这样说服自己。于是，便安然接受她的照顾，接过她泡好的咖啡，手一抖，溅到衬衣上。朗跑进卫生间擦洗，一抬头，镜里一双粗纹爬满的眼痴痴盯凝，朗全身好像螳螂抓挠。
　　 霓听了咯咯笑。这算什么爱情故事？单恋嘛！朗也跟着呵呵。
　　 “你相信这世界有真爱吗？”他说，他相信。霓说，她不信。她说她身边自称找到真爱的人，似乎都不那么道德。
　　 真爱与道德？
　　 朗觉得有点深奥有一丝不解，刚要她解释，突然黑屏。朗捣弄了半天，依然乌黑。焦燥不堪时，手机响，又一个同事牵线。朗满脑霓影。想见见可人的霓。只是……不去不好，自己求的人家，怎好推辞。
　　 得赶快修好电脑！吴朗换上一套衣服便扛起电脑，出门。教授的家就在校园里，朗穿过操场，疾步上了电梯。
　　 许老的家在九楼。门铃悠扬，轻轻一摁，出来一位女子，三秒对视，朗知自己完了。一抬首，斜睨的微芒，朗捕捉了一闪即逝的光。
　　 教授夫妇正在厨房。屋里漫了好闻的蒜香，朗进屋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朗感觉头发里的汗滴到了脖颈。朗正要开口与女子搭讪，一袭淡紫连衣裙转身飘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又闪出，对他点点头，拎了包告辞。朗也不好再坐，临出门，许老疑惑：你今天怎这身打扮？
　　 “电脑坏了，这样扛电脑可以免得被黑！”朗依然咧开嘴调笑。
　　 “一身迷彩相亲！真有你！”许老重重一句，转身摇头。
　　
　　 二
　　 一个月后，吴朗请同事到一家音乐吧会餐，吴朗告诉大家，自己结婚了。又一月，同事收到吴朗的信，请大家帮忙，为自己的婚史保密。说自己刚办完离婚手续，谁有什么不愿上的课，自己愿意代劳。
　　 学院的空气热腾腾地笑。吴朗听出那里有无数的声音在传播自己的名字，有时一回头或一转身，就能感受一份炽热的异样目注。天气骤热，吴朗把自己埋进三尺讲台，一天下来，五六个小时连续不停，楼上楼下地窜……
　　 ——找到真爱的人，似乎都不那么道德！
　　 霓的话总在耳边炸响，吴朗想忘却，只做不到。朗反复咀嚼终于明白，这一句话其实是霓专对朗说的。可惜朗当时没有品出其中含义。
　　 树枝尽秃的一个冬日的上午，吴朗被传校办。
　　 当吴朗推门怯怯以进，一封信函甩在朗的脸上。
　　 “能解释一下吗？”校长问话很凝重。朗低头捡起来瞄一眼，脑门上的筋突胀起来。
　　 “有这事吗？”又一句重锤。吴朗捏纸的手抖不禁。
　　 “不是的……不是——”吴朗嗫弱的眼眸一鼓，“是他抄袭我的论文。”
　　 “年轻人，需要钱也不能用这种方法！”一字一顿。冰雹砸头顶，吴朗有些晕眩。
　　 “说说清楚，否则我们也保不了你！”校长示意吴朗对面椅子坐下。
　　 朗的思维开始混乱。一会儿网上，一忽儿导师，又一个什么师弟。校长有些不相信：堂堂博士生，竟这样语无伦次。
　　 吴朗支支吾吾开始哽咽。
　　 原来，生活中，有的题，吴朗想凭小聪明解决。可是，他越解越惑，最后走入迷宫出不来……
　　 那是五一前，吴朗打开母校的网站，一边收集信息，一边浏览文章，一个醒目的标题跳出来，跟他最近的论文题目一模一样！他打开细读，越看越火，当即给作者留了言，并指责其抄袭，请作者给一个合理说法，否则媒体曝光。
　　 对方苦求用经济赔付私了。
　　 吴朗急需钱。一次闪婚把吴朗父母的血抽干。经济赔付不是吴朗所愿意，可一想到骨瘦如柴的父亲，吴朗的心软下来，双方草拟一份协议，让对方赔付几万私了。
　　 对方却将协议复印并控告吴朗敲诈。
　　 最后以敲诈未遂，吴朗被记过一次，当年的职称考核不及格。
　　
　　 三
　　 朗觉出自己变成一个洞中老鼠。
　　 一个词，很爆。另一些词，字面上见不到，似乎循隐。又一处，忽然地，滔滔滚滚一泻而下，如狂野狼群冲下来，不知来自哪里源于何处。白肚皮，黑毛发的点点泛滥，像撒了白芝麻，一齐赶脚，一些披风被掀开了，又复覆如初。
　　 朗的梦里，滔天洪流，一次比一次肮脏。
　　 水库的门开，地哭，海笑，白肚皮漂成花……
　　 吴朗陷入一个黑洞里出不来。学人家的长处！一个声音恢宏，盖涵所有萌逼。用录来的频放，一个人的天空，两次生发，自惹的，怨不了谁。
　　 朗用明亮的膜贴粘起一个个小蜡人，头大嘴小，抹一色唇彩，这世界依然浓艳。朗又看见了霓，还有霓的粉脸香腮。
　　 这个妖用自己的身体迷朗，又用一张纸将他套牢，朗按揭了一间三十平米的酒店式公寓，霓的女儿开始登场。霓那样年轻也有女儿！朗无论如何想不到。
　　 霓的女儿如年画里的胖蛙，呆呆木木一双死鱼眼，嘴角流着涎水，饭厅房间无时无刻不在朗的面前晃滚着一个水桶，让他无法与霓融合。每次上卫生间，都被吓退几步：室门大开，马桶上，耀出白白一堆……
　　 吴朗实在不能忍受，八万元连同那一间新房赎回自己。朗净身出户，八万元不是小数，父母一辈子的积攒不算，朗给霓开出一张欠据后，拼命上课赚钱。
　　 朗见人点头尴尬，话越来越少，元气似乎耗尽课堂。
　　
　　 四
　　 圣诞节，沸沸扬扬又一则消息在全校炸锅：物理系四楼的大教室一整个上午空堂。系主任气急败坏，这可是严重的教学事故！责任必需一追到底。
　　 主任感觉了蹊跷。从没有迟过到的他，怎么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更可气，一直联系不到吴朗，手机关机。
　　 急急赶到吴朗租舍，主任傻眼。
　　 远远，吴朗正站他的房门口，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过来，眯眯瞪瞪走来走去。时而门上划拉一下，时而又低头，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似乎哼唱着，又似乎念一篇文章。
　　 叫他名字，仿佛听不见。再叫，依然不理。一串钥匙抓手里，插一下，停一下，又数一回，继续慢慢一把一把数着钥匙串，终于找到一把，对准锁孔，转开……
　　 一阵霉味弥漫，主任悟着鼻子走进。
　　 吴朗桌边徘徊，梦游一般，拿起一张纸，贴到眼镜前，突然揉团砸向地板，又一脚踏上去，跺了跺。似乎累了，坐一下又站起……
　　 主任拍拍他的肩，木然迟滞的眼神，好像不认识。
　　 “你怎么不去上课，生病了？”主任整整他的衣服，将他一上一下的衣襟重新解开扣齐，他不抬头，咧咧嘴。
　　 跟来的一位小伙捡起地上的纸左右四顾想寻一个纸篓，朗一把夺过，捂脸上呜呜哭起来，主任一边拍着朗的背，一边由朗的手里偷偷抽走，将那一张慢慢摊开。
　　 一张白纸。
　　 继续跟朗说话，朗孩子似地瑟缩，又机械地前走，主任拉，一甩手，差点被掀地上。主任使一个眼色，朗的手机被掏出来，一则短信冰冻全场。
　　
　　 五
　　 浓浓的烟由北向南的散……隐隐一绺绵延的远山。
　　 村口，许多人伫立，目光围追了一个披麻的孝子。孝子个头不高，一步一揶，脸上贴抹一层死黄，胸前两张放大的黑白照。
　　 苍苍芒芒，一片野地。
　　 无人理会，生命来处何以一瞬断裂。十万元的手术费，让吴朗不到一天变成孤魂。其父闷声不响走入村后水塘，母用一瓶农药尾随其上。
　　 爆竹的烟硝混着野腥，堆堆浸淫辗压脚底，朗在劈里啪啦的脆响中碎成一团霭霭的雾气。
　　 风也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