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两个婆罗门(散文)
一
搞工程的人没有春夏秋冬,没有元旦国庆,只要工程有需要,人就在那里。也许,这就是工业化带给个人最直接的影响吧。
新年的第三天,吃过晚饭,我去工地医务室。医务室里只有印度籍护士在那儿,一个人正无聊。看到我之后,笑着让我坐下,然后就随便聊了起来。自从知道她是位婆罗门之后,我就经常找机会跟她聊天。眼前这个人其貌不扬,没什么动人之处,但作为婆罗门,她却是印度历史的符号,印度文化的符号,从印度有历史开始,婆罗门就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他们掌握着这片大陆上绝大部分权力、财富。直到今天,占印度人口4%的婆罗门,在印度政府议员、高级职员中所占的比例仍然超过60%。而我想从眼前这个婆罗门的身上,找到印度历史变迁的影子。
好多研究印度文化的欧美人都坚信,印度的种姓制度是外来人带来的,皮肤越白,种姓越高;而印度人自己坚信,种姓制度是社会发展的产物,跟肤色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单纯的职业分工而已。印度人对自己的历史很马虎,尤其对这种严肃的问题,一定要做得相当马虎才行。
说实话,跟女性聊天从来不是我的专长,聊了几句之后我就词穷了,就问了她一个中国人最喜欢问的,而且最不可能得到真实答案的问题:“你对中国人的印象如何?”
印象这个词我用了impression,她的英语不大好,显然跟某个词混淆了,然后粗黑的脸上潮红了,扭捏了半天:“不大好吧!”几天前她告诉我她的老公去乡下了,要待很长时间,然后就以为有人对她有想法,让我来做说客呢。
直到今天,印度95%的年轻人的婚姻还是由父母决定的,有些邦还立法规定非处女不能结婚,这更给自由恋爱设置了障碍。印度人在生日、节日、庆典都会举办派对,男男女女狂扭乱舞,不过,不论多么疯狂的派对,男人都不会搂着女人跳舞,也不会有越限的举动——实际上,甚至是经常没有女性加入进来,这跟电影里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
可是结婚之后,形势就急转直下了:大概是对印度男人动不动就搞禁欲的回应,女人婚外情不受谴责,最多是老公不乐意,影响夫妻感情。在另一个工地,印度方的后勤负责人甚至公开为他媳妇拉皮条,价钱是800卢比,折合人民币是80块钱人民币。
看到她那么连羞带怯的模样,我连忙跟她解释,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问问对中国人的看法而已,她的表情这才恢复正常,然后顺口说些恭维的话。
我问她,想你老公了吗?她说,才不呢,走了才好,走了才省心,他呀,老是爱喝酒,喝酒就打架,人家经常找上门来。我不禁有些哑然,她老公我见过的,看人的时候眼珠子直勾勾的,脸上带着下层人的蒙昧,又干又瘦,想不到竟是个好斗分子。
我知道工会是会豢养一些打手的,就问她:“他是工会成员?”
她摇摇头:“哪里啊!就那样,喝了酒就控制不住自己。作为婆罗门,这是最丢人的事。”然后她接着说:“他去乡下我就清净了,至少不会被人家找上门来。”
我婉转地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们有孩子之后还办那事吗?因为我听说很多男人都是禁欲主义者,最出名的就是国父甘地了!”
她倒是很大方:“一般一个礼拜两三次吧!我老公想天天都要,可我不喜欢,只允许两三次!”
我到过她家,参观过她的闺房,房间最多有十平米,一张土炕占了房间一半面积,剩下的空间只够放两只小凳子,一个小橱子。她的大女儿跟他们睡在一起,十六岁的大姑娘,个子比护士还高,已经是高中生了——护士的父亲有两处院子,五十间房子,一半用于出租;在这个邦的第二大城市比拉斯堡有好几套商铺,全都在租赁。看家庙规模,以及吃穿用度,都显得很阔绰,唯独自己女儿的住处,实在是太狭小了。
而且女儿这么大了,为什么不分房睡?丈夫旺盛的性欲,需不需要规避女儿?我去过几个印度家庭,看到他们的房间布局,几乎都存在这个问题。
我拐弯抹角询问这方面的事情,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不但有问必答,看样子还想继续深入探讨探讨,我倒是有些招架不住,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二
因为天雨路滑,我已经好几天没去看翠鸟了。
比起国内,这儿怎么看都不像巨型企业的施工现场:且不说到处躺着睡觉,扎堆唠嗑,游来逛去的印度人,也不说道路泥泞难行,到处高低不平,锈成土黄色粉末的厚钢板横七竖八,仅仅是生态环境,就有很大不同。
在半里长的钢架长廊上,住着一只猴子,不知道它平常吃什么;有只猩猩经常爬上吊车玩耍,开始的时候,吊车司机紧张得不得了;数量最多的是蜜蜂、马蜂,尺寸超过篮球的蜂巢到处都是,于是蜂子蜇人的事情屡见不鲜。同事中有个瘦子,长着一张白皙瘦长的脸,不知道被多少只蜂子蜇到,反正回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来:脑袋比肩膀还宽,脸的面积至少是原来的两倍,嘴唇只剩下一个小角。至少有一个礼拜只能靠喝汤或者吸面条补充营养;还有就是煤场的白鹭,因为煤灰的缘故,都成灰鹭了。再就是吃的肥肥胖胖的小狗,拖着肥肥的肚子,要么就旁若无人的,大摇大摆的走在路中间,任凭司机按破喇叭也不管用,要不就四仰八叉的躺在车辙里,睡得昏天黑地。
而我最喜欢去看翠鸟。
你知道,印度人经手的房屋、楼舍、水池、水管、地下廊道,一律漏水,而且漏得一塌糊涂。于是在工地东北角,消防水池、澄清水池、工业水池集中的地方,长年累月都有水洼,成了青蛙和小鱼小虾的乐园,然后就招来了翠鸟。
爬上那架三根钢筋焊成的爬梯,可以爬到水池上面,这个区域只剩下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于是经常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水池的东面是两米来高的围墙,墙外是团团的高树,高树后面是条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墙内是茂密的野草,野生的蓖麻、小灌木。成群的麻雀在喝水,个头很大的山雀也来凑热闹,稍远一点,老鹰在最高的树上搭了一个窝。这儿十几里地之外才有山,好些老鹰为了生活方便,就把巢穴建在树上——印度人喜欢开挂,印度的鸟儿也不走寻常路。老鹰是闲不住的鸟类,隔几分钟就要从窝里飞起来,先使劲扑扇几下翅膀,然后慢慢滑翔,巡视着它的领地。
而东北角就是属于翠鸟的,这是一种彼此不喜欢挨得太近,却又群居的鸟类,每次总是有一只两只停在水池上,其它的都站在树上,远远地看着你。我已经几次表示出没有敌意,然而,只要稍微走近,它们就“哗”的一声飞走了。
晚上我去了医务室,那位印度大夫也在,笑着对我说:“你一定长寿!”我有些奇怪,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他说,在我们印度有个说法,如果正念叨一个人,而这个人恰好过来,那么这个人一定长寿。刚才我们俩正说到你,你就进来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给自己欲占的寿命是在96岁到106岁之间,看来神秘的印度文化也支持我的观点。
这位大夫是当地医院退休的院长,平常不怎么开口说话,双眼似睁似阖,一派高人气质。可是碰上我就麻烦了,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戳破别人鼓鼓的气球。几次玩笑,几次交锋之后,他对我也变的亲热起来:他每天要在这儿枯坐十个小时,有人愿意陪他聊聊天,他自然不会过分拒绝。
他问我:“你知道俄罗斯吧,俄罗斯这些年很穷啊,经济方面不如中国。”
“自从普京上台之后,俄罗斯经济还算可以吧。”
他摇摇头:“不对,前些时候我去了德里和孟买,那儿年轻的俄罗斯女人很多,都是办了商签或者旅游签过来的,就是做皮肉生意,三个月或者六个月签证一到期就走,要是国内富裕,绝不会有这么多年轻女子在国外从事这个行当。”
然后他又问我:“你知道尼赫鲁吗?”
我说了解一些,这阵子我正在读他的《印度的发现》,从书里看出这个人很了不起。
他笑了笑:“当年的尼赫鲁,在世界上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中国的毛泽东,一个是沙特的侯赛因。他们号称“铁三角”,在国际大事上经常协调一致行动,影响力很大。尼赫鲁代几次访华,周恩来也几次访印,双方关系好的不得了。直到有一天,中国的军队忽然越过边界,几乎要打到德里。从那以后尼赫鲁就隐居在家,直到老死为止。我父亲就参加了那场战争,而且负了伤!我们输得很惨。”
听到这里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把旧账清算到我的头上,他接着微微一笑:都过去了!其实跟咱们这些老百姓关系不大,印度最后得了几万平方公里土地,并没有吃亏,而且这场战争终止了尼赫鲁的雄心壮志,印度人民不用继续打仗了,是件好事。
他说巴考这个地方,从他记事起就一直有外国人,开始是德国人、澳大利亚人,然后是日本人、韩国人,后来是中国人,最成功的也是中国人,这儿大部分厂矿企业都是中国人建的;数不清的商品也是madeinChina。不过,你们中国人看起来只会干活,没什么娱乐活动,享受生活这个词对你们好像很陌生。对了,你们是不是吃苦上瘾?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为了干活而存在民族,是不是确实有点奇怪?
我转而问他,有这么多外国人到来,你们是什么态度?不担心影响你们的经济吗?
他说,在印度有一句流传了七千年的谚语:所有的客人都是神派来的,印度人会把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床铺让给客人。在这儿你也可以感受到,考巴人对所有外来人是多么友好、热情。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前美国总统克林顿当年访印的时候去参观贫民窟,到那里之后,克林顿立刻被感动了,贫民窟里的印度人非常穷,可是对克林顿非常热情,他们穿上最好的衣服,跳起最热烈的舞蹈,把家里仅有的点心、食物捧在手心里递给他,孩子们紧紧的簇拥着他,给他唱歌、讲故事。其实,住在贫民窟的印度人是不会说英语的,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一下子就把克林顿点燃了。当他卸任之后,专门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就是为印度贫民窟的家庭募集电视机,据说现在已经送出去好几万台了——因为克林顿发现,印度穷人之所以家家户户孩子那么多,很大一部分因为是晚上没有电视可看造成的。
至于你说的那些影响就业,影响经济的问题,我觉得都不是大问题。像你,不远万里翻过喜马拉雅山来到这儿,说到底就是为了卢比,卢比说到底就是一堆纸。你看,你们天天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的拼死拼活为我们搞建设,还带了好些东西,大到电厂、铝厂,小到冰箱、手机,让我们的生活水平直线提高,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你。
我问他,听说你们治疗癌症的药物非常便宜,原因就是废除了专利保护费,你们是如何说服英国人做到这一点的?世界各国对知识产权保护可是都很严格啊!
院长微微一笑,那还不简单,一句话就把英国人打败了:‘你们自己说,是救命重要还是那个狗屁专利重要?’英国人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乖乖向我们投降,任凭我们复制他们的药物。
我是个好奇宝宝,而他一旦打开话匣子是滔滔不绝,接触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熟络,越无话不谈。从印度用草药的历史到中国的针灸,从印度的建国到中国的未来。在交往中,他始终彬彬有礼、从容不迫,相比自己时不时歪缠几句,开那些不着边际的玩笑,就觉得自己举动有些轻佻。
护士大部分情况都沉默不语,拘谨的坐在那儿,要是院长有什么吩咐,立刻顺从、乖巧的去办。
趁院长不在的时候,我问她:“院长的种姓是什么?”
这时候她的眼睛里放出光彩来,挺一挺胸说:“他的种姓是内亚,也就是刮胡子的人,属于贱民,不可接触的人。”
“你比他地位高不少啊,不过看你对他挺客气的。”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能理解她的笑容,因为这就是现在的印度,现实比种姓更强大。
后来她告诉我,院长的两个儿媳妇都是婆罗门,加上当了若干年的医院院长,所以院长见到她这个落魄的婆罗门时,才会这么老神在在。
三
与一位印度工程师聊天,他说,每天我都要早起,抽出一定时间来默想,每当这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很幸运,很幸运生为刹帝利,很幸运我的父母都很爱我,很幸运考上大学找到比较好的工作,很幸运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老板的认可,很幸运身体不错,也不缺钱。很幸运有余力的时候,能施舍给穷人,施舍给那些比我更需要钱的人。甚至很幸运这次是转世为人,而不是牲畜……
在这段谈话里,他用了几十个“我很幸运”,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那真诚的感激。
我问他:如此认可自己的人生,是因为神灵吗?
他说,我不信神,世界上也没有神,比如你遇到麻烦,如果只是束手等待,肯定没有神来救你。可是如果你积极采取行动,或者自己努力,或者找人帮忙,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印度的神灵都是上层人士创造出来,愚弄穷苦下层人士的,要他们相信有神,相信轮回、相信种姓,目的是便于自己统治他们。
从另一方面来说,即使在印度,就算神灵是上层社会的人编造出来的,自己也要从心底相信,因为如果不是真诚的相信,那些神像就不可能栩栩如生,那些故事就不可能流传千年,神力也就不会具备感染别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