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我的父亲(散文)
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三年了,然而这隐痛却教人时时不敢忘怀。
父亲出生在大别山南麓的一个小山村里,刚满三岁时父亲的父亲就逝世了。作为长子的大伯父,年仅十二岁和奶奶就撑起了一个五口之家,奶奶备加庞爱父亲,在生活困难的情况下,父亲居然一直读到高小毕业,当上小学教师,一路做到校长,成为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这在当时的小山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十年的文革打乱了父亲平静的生活,在文革过后思想真空浑乱的日子里,父亲对于他的“老九”事业也产生了动摇。在改革潮起,农村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火红日子里,父亲毅然弃笔从农,辞职回家当了一名农民,他要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在天地间锄下自己火热的诗行。
父亲毕竟不是真正的农民,从小体弱的他,二十年的教书生活,掏空了他的身体。然而现实是残忍的,土地是最公正无私的,相对于那些一辈子伺弄土地的农民,父亲没有可以炫耀的收获与果实,在村人异样的眼光里,父亲变得愈加沉默了。
每逢村里红白喜事的时候,村人都会请父亲去帮衬些笔墨之事,当他为村人挥毫泼墨、吟颂祝词的时候,才记起自己曾是一名文化人。虽然村人的回报,只有一张热情的笑脸,一杯浊酒,一壶清茶,然而父亲也很满足了,这让他又找回了从前的尊严,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父亲最高兴的是过年了,为左邻右舍写春联,母亲为父亲早早铺好桌椅,泡上一壶浓茶,孩子们替他牵纸递笔,围着他欢呼雀跃,他略加思索,挥毫泼墨,一时酣畅淋漓。而父亲最惬意的时候是一天劳作之后,拿出一把二胡咿呀咿呀拉上一段,在炉火前给我们讲故事,从父亲的讲述中,我们知道山外还有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随着我们次第长大,一个个走进学堂,父亲的身体日见衰弱,家里境况愈加窘迫,大姐大哥相继缀学,替家里分担家务和农活。每每碰到父亲从前风光的同事,念及当下生计的艰辛,母亲都责怪父亲当时不该一时冲动辞职,以至日子艰难至此。每逢母亲唠叨,父亲都不发一语,蹲到门外抽烟,不停咳嗽直至深夜,而父亲也愈加沉默了。
参军入伍时,我期待父亲的祝福,然而父亲最终也未发一语,只是在火炉旁,把他日日揣在怀里心爱的手表,郑重地戴在我的手上。我知道父亲不想我去参军,大哥二哥相继离家在外,父亲非常希望他最小的儿子,陪他躬耕于南亩之际。然而他知道儿子的心愿,为了儿子的未来,他连这最后的期望也放弃了。
部队的日子,最高兴的是接到父亲的来信,看到来信就仿佛看到母亲一旁念叨,父亲伏案疾书的样子。而父亲的来信,多是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无非叫我安心服役,团结同志,尊重领导,多向组织汇报思想,搞好上下关系,争取进步。我每次看完有些失落,对于他的嘱咐不以为然,心底暗笑父亲的酸腐。
三年前的夏天,我在西安北郊的援建工地上挥汗如雨。一次休息之余,拔通了城里姨父的电话,没聊几句,姨父丢下一句:你爸身体不大好……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我想,父亲打小就体弱多病,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这次应该也是这样吧,我安慰着自己。
十月部队回撤,征尘未洗,就见桌届里躺着我的一封快件,来了快半个月了,信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显然是大姐的字迹。她在信里语无伦次的说,父亲病很重,整天像个木瓜似的躺在床上,希望小弟能赶回去看望一眼。我相信从不写信的大姐,一定是她太过担心父亲,瞒着家里给我匆匆写就的,我的心如堕冰窖,感觉冰冷冰冷的。
坐在奔驰的列车上,望着窗外变幻的景物,眼前尽是一幕幕的过去,想起从前与父亲的别扭争执,而如今想当面给他泡杯茶,低头认错的机会也没有了,眼眶禁不住湿润了。想起父亲近期的来信,愈发潦草的字迹,我还暗笑他已经老了,原来那却是他得病的前兆,想着他强忍病痛奋笔疾书的样子,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地涌了上来。
在深秋黑夜的细雨中,我跨进那个久别熟悉的院落,迎声出来的是母亲,灯光下是母亲一张苍白的脸,一头花白的银发,我的心一抖,母亲老的好快啊!
站在父亲的床前,黑暗中父亲仰躺着,睁大着无神的双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我蹲下来,轻轻地呼唤他,他依旧紧盯着天花板,没有丝毫的一丝反应,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上来了。
原来父亲在年初就中风了,三个月前忽转为老年性痴呆了,最初他不让家人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工作,每天还偷偷拄着拐杖到村头眺望……然而长期超荷透支的身体,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一病终于以至卧床不起了。
第二天清晨,父亲精神鲜活了许多,居然想起床了,我扶着他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走了一圈,他腿脚似乎也灵便了许多,我蹲在他面前,说着我的乳名,呼唤着他,他眼光忽然有神了许多,手一把抓住我的军装,仰头大声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啊!快坐,快坐!”我陡然一愕,懵然无语,不觉间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傍晚,哥姐们都赶回来了,一家人围聚在客厅吃饭时,父亲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二姐的哭声,父亲在家人团聚的时候,已悄然离我们而去了。爱哭的的二姐指着我们兄弟仨,哭诉着说:“这下好了,爸爸走了,再没有人碍你们的事了。”
这人世间,有谁从讲台走向田间,从文人走向农民,从光荣辉煌走向没落潦倒,父亲就是明证。父亲一生,前三十年,求学教书,为了他的桃李事业而拼搏,后二十年,躬耕田野,为养家糊口而挣扎。在陪伴父亲的最后日子里,我们近在咫尺,却恍若天涯,那种生离死别,深入骨髓的痛楚,叫人终身难以忘怀。而我今天,只有把对父亲的思念,诉诸于笔端,才能些减对于父亲的愧疚,对于人世间无常的苦楚。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我的侄女出生了,而父亲连见他第一个孙女的机会也没有了,这难道真是命运使然?以前,对于命运,我尚不觉它的存在,对于那些生离死别的故事,总是嗤之以鼻,总觉得那是文人墨客,风花雪月的涂抹,聊以博取意志薄弱者眼泪的杜撰。我现在全然相信了,那不是巧合也不是杜撰,就是活生生发生在生活中的现实,就是在我们身边上演的一场场真实人生啊。
父亲走了,而我也要踏上人生新的征途了。父亲,你是否要以这匆遽的人生,向我们召示这人世的无常,生命的可贵吗!
戊寅年秋书于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