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那片杏林已三十多年了，但那一夜如杏雨般的歌声至今仍然在我的耳边回荡。每每想起，我的眼前就会闪现出一团团的杏花红，杏花白……
　　 我们机务三中队的宿舍，大梁大墙大屋顶，是一幢典型的苏式建筑。
　　 宿舍的大门前，砌有两溜长长的洗脸池，顺着护墙边沿分别向左右延伸。水池每间隔一米左右，就装一个水龙头。每天起床号一响，全中队的官兵便排在水池边洗漱。这时候，稍作留意，就会发现穿“四个兜”的军官比穿“两个兜”的大头兵还要多。
　　 水池中央，留有一个四五米宽的豁口，走下五六级台阶，是一片偌大的杏林。
　　 那些杏树应该是在同一个年份栽植的，大小高矮相差无几，只是树干枝桠形态各异，株株都有合抱粗。到了春天，杏花就红红白白地开了。有道是“杏花看红不看白”。杏花蓓蕾蓄红时，“红蜡半含萼”。这时，杏树是殷红色的，条条曲枝芽饱上，仿佛是玉人纤绛的手指有点点的鲜血洇出。当一场春雨如约而至，那些血点蓦然就开成了花儿，仿佛佳人的心蕊渐渐舒展成了历历的胭脂泪，泪痕斑斓处，暗香氤氲，格外清高。待雨过天青，白日蒸熏，春风得意，遂碧玉红消香断，瑞雪绽枝，残芳烂漫。
　　 杏树，最早在《庄子》的记载中，是很神圣的。孔夫子讲学的场所就被称为杏坛，“绕坛红杏垂垂发，依树白云冉冉飞”，这是多么让学子神往的雅境啊！可恶的是，后来不知是它到底招惹了哪一个文坛大咖，竟将其引向了“风流树”。《闲情偶记》中则将杏定性为“树性淫者，莫过于杏”也。我想，当年那个叫李渔的大哥肯定是在杏树下发生过不堪的故事，不然他是不会给一种开花的植物硬是套上“莫须有”的罪名的。
　　 扯远了，还是让我言归正传。
　　 那时候，每到杏花盛开，我们的指导员就显得忧心忡忡的。他喃喃道，春天又来了。
　　 是的，杏花总是与春天一起而来的。春天到了，就会春风缠绵，春心涌动，春意泛滥。杏林中，就会有许多人在那赏花散步，在那对花思情。一旦发现有人伫立在杏雨丛中发呆时，指导员就会特别犯难。
　　 一个中队，百来号人，都是龙腾虎跃的小伙子，更加特殊的是，我们属于专业技术连队，技术干部比士兵还要多。但凡是人，到了年纪想娶媳妇一点也不奇怪；老大不小却迟迟找不到对象就让人着急了。作为政工干部，指导员每年都需挪出相当大的精力，倾注于张罗中队年轻军官们的婚事上。
　　 指导员姓刘，河南洛阳人，我们在私底下都叫他刘哥。他出自修理分队，业务甚是精湛，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修理师。他为人豪爽仁义，加之心肠火热，人情练达，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心灵修理师”。他曾被评为全军优秀政工干部，但凡他出手，一般是没有什么事摆不平的。
　　 然而，那一年，他被他的助手的婚事难住了。
　　
　　 二
　　 那一年，是我入伍的第二年。
　　 他的助手，就是我们的副指导员，叫贾。
　　 在营房里，除了大操场，我们经常往团部的家属院跑。家属院相当于团部招待所，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两层四合院，处在营房后爿的围墙边。围墙外，长几排高高密密的白杨树；围墙内，四幢头尾相连的房子，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着中间的一个大天井。楼上楼下，全部隔着密匝匝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门，齐刷刷地朝天井开着。天井四周，也长满杏树，杏花也是年年红，岁岁白。我们戏称那里为“杏花村”。
　　 杏花村里有美酒，更有“军嫂”。
　　 部队的家属院，顾名思义就是军人家属居住的地方。一年之中，总是会有干部的家属，千里迢迢地来到军营探望她们的“兵哥哥”。战友们来自五湖四海，家属们皆来自天南地北。每天，那里的口音都是五花八门的。大嗓门，谈吐咯崩脆响的，不要问，准是来自北方的佳人；小鸟状，开口轻言细语的，定是来自南国的伊人。因而，家属院里冒出来的每一缕炊烟，风味也是不同的。到家属院转上一圈，你就会尝到全国各地各具特色的菜肴。
　　 我们中队有一种十分暖人的家属文化，凡是有干部家属来部队探亲，热情的军嫂们就会在宿舍的小灶上大显身手，烧几碟拿手的小菜，开几瓶从老家捎来的美酒，招上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人儿去狂欢。每年春节前后，是前来探亲之人的集中期，也是家属院最热闹的时节。
　　 那一年春节前，刘嫂照例从洛阳来到部队与刘哥团聚，我们又挤到家属院蹭吃去了。席间，大家哈哈地聊起了一中队在当天下午刚发生的一桩笑话。一中队队副的老婆是个时尚流，大冬天穿着短裙蹲在院子里杀鸡褪毛。突然，一张驴脸从背后挂到了她的脸前，屁股还被摸了一把。非礼她的人，是一中队的“关驴子”。关驴子是个城市兵，不仅长一张长长的驴脸，而且心术也长得有点歪。气得一队副拿起菜刀满院追，搞得一地鸡毛。
　　 席间，贾笑得最开心。刘突然就对贾着起急来，说，贾！无论如何明年你得把个人问题解决了。
　　 贾说，我梦里寻她千百度，她就是不出现，我有啥法呀？
　　 刘说，你别给我咬文嚼字打哈哈，当副指导员的，连自己的个人问题都解决不了，怎么去做人家的工作。
　　 贾说，婚姻之事靠缘分，缘分没到，叫我咋弄？
　　 刘说，我看你的一颗心全吊在《太阳岛上》了，你还真拿自己当牟玄甫了，我跟你说，那郑绪岚全国也只有一个，你就别做梦老是想娶歌唱家了，找一个会下蛋就得。
　　 贾被刘说得一脸通红，我们哈哈大笑。贾是一个小个子，长相酷似东方歌舞团的牟玄甫，擅长写作，爱好歌唱，特迷恋歌星郑绪岚。他年且三十了，在老家相过不少次的亲，在部队也参加过多次由团里与地方联合组织的相亲联谊会，但就是没有一个对上眼的。据说，他要求太高，就想找一个像郑绪岚那样有一副金嗓子的。找来找去，马上就要过“三”了，刘为他着急。
　　 散席时，刘借着酒兴又冲贾发下狠话，明年必须要结婚，这是命令！否则，你这个副指导员就不要当了。
　　 贾说，总得有人跟我结呀，要不，你帮我找一个。
　　 刘说，我不认识文艺界的人，咋给你介绍。
　　 贾说，你去找一个吧，只要是个女的，我就认了。
　　
　　 三
　　 不久，一个姑娘如一朵五彩云霞出现在那一片杏林里。
　　 刘拉着我站在水池边看。他悄悄地对我说，你瞧瞧，那姑娘长得俊不？晚上你就好好地给我吹。
　　 我说，吹谁呀？
　　 他说，吹那个杏林里的姑娘呀，你就星星呀月亮呀牡丹呀玫瑰呀放开吹，把她吹得越漂亮越好。
　　 姑娘叫李杏花，是国棉一厂宣传队的百灵鸟。刘花了很大的心思，把她忽悠到部队跟贾相亲来了。刘知道平时我与贾的关系好，意在叫我要帮他打好边鼓。
　　 我定目一看，站在杏树下的李杏花，婷婷娉娉，秋瞳剪水，凝脂若白雪红琼，便说，人确实长得美，不知道她的歌唱得怎么样？
　　 刘说，唱歌绝对没问题，人家是宣传队的。
　　 我说，贾可是要找郑绪岚那样的。
　　 刘说，郑绪岚没到东方歌舞团之前，也不是工厂里的一普通职工吗？你就给我吹。
　　 当夜，李杏花被安顿在家属院。我们一班人去陪客，三杯落肚，刘就提议李杏花来一段。她唱了一首《大阳岛上》。一曲唱毕，贾的眼睛就直了，这李杏花的歌喉比百灵鸟还动听三分，我遂把她又是天仙女又是百灵鸟的海夸了一通。刘一听，便朝我眨眼，把我拉出门外说，你小子，你咋老夸李杏花，你得夸贾呀！我说不是你叫我夸她的吗？刘说，你傻呀，现在战场形势发生变化了，我担心李杏花会看不上贾。回到房间，我们便天上人间的猛夸贾。直到他俩合唱了一首《芦笙情歌》后，刘才松了口气。他说，两人都唱阿哥阿妹情义长了，有戏。
　　 事后，我才了解到，这李杏花不是刘物色来的，介绍人是我们团里的李政委。李政委的爱人在国棉一厂当工会负责人，刘为了给贾找对象，缠上李政委了，非叫李政委的爱人给贾介绍一个能歌善舞的女职工不可。他还亲自到宣传队侦察过，一眼就瞄准了李杏花。李政委的爱人说，你眼睛还真毒，那可是我们厂的厂花。他说，那贾可是我团的“军哥”，厂花配军哥，合适。
　　 到了周末，刘亲自领着贾到李杏花的家中走亲。李母见贾虽然长得小模小样，但眉清目秀，文质彬彬，谈吐不凡，甚是喜欢，遂当场拍板，来年春天，便洞房花烛，成其好事。
　　 回来后，贾就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愁容。房子和汽车李家都没提起，但彩电、冰箱之类的东西是真真切切地点到了，没个五六千元根本就拿不下。贾的老家在偏远农村，家庭生活极其贫困，有限的工资全部寄到家里过日子去了，兜里几乎就没有一毛钱的积蓄。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是溜溜地好呵，可贾家溜溜的大哥却是一个溜溜的穷光蛋，咋整呀！
　　 刘说，钱的事，我包了，你的任务，就是锁定李杏花，你要是再让李杏花跑了，你回老家到少林寺去。他对刘嫂说，你回家后，马上给我寄五千元。刘嫂说，你当咱家是万元户呀，钱在哪呐？他说，你先把那三千块准备建房子的钱汇给我。刘嫂说，房子不建了？他说，建房子可以拖，小贾的婚事再也不能拖了。
　　 结婚的日子定在杏花开放时节。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开着一辆大军卡，到西安接新娘去。眼看穿一身红衣的李杏花就要走出家门，不料好事多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李杏花的父亲是个转业老军人，特嗜酒。他开了两瓶“西凤酒”，说李家的规矩是，新姑爷要想迎走她闺女，必须要跟老丈人干了那两瓶酒，否则就不许出门。贾是个沾酒就倒的人，被难住了。满院子的人挤在一旁看热闹起哄，贾急得团团乱转找不到北。
　　 刘一看，对老李说，我可以代喝吗？
　　 老李说，代喝也可以，不过要喝两瓶。
　　 刘说，我正好是两瓶的量。
　　 说完，一瓶一口，两阵咕咕响，车子便喜气洋洋地上路了。
　　
　　 四
　　 卡车一开出李家的大门，刘就开唱了。唱来唱去，就是一首《少林少林》。汽车驶过大街，他也在吼着《少林少林》，赢得了一街又一街的回头率。市区距部队驻地有近三十公里的路程，一直到了营房门口，他仍然在吼：“少林少林！又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
　　 刘的酒量很一般，喝白酒，平时从来没见过他能超过半斤的。回到驻地，我们赶忙把他往宿舍里送。他脱掉衣裤，走到水池边，朝头上连淋了三盆冷水，然后吐出一肚子的白酒说，走！准备婚礼去。
　　 当晚，家属院的天井里张灯结彩，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婚礼的司仪本来是由刘担任的，晚宴后，他说实在挺不住了，临时换成了中队长。
　　 贾的婚礼很隆重，媒人是李政委，证婚人是团政治处的王主任。简单的仪式过后，男女双方就进入了拉歌环节。这是一场军地双方的歌咏大赛。新娘方的伴娘个个长得如花似玉，她们都是来自工厂的文艺骨干，个个能歌善舞，尤其是唱歌水平，不是歌星胜似歌星。男方实力空前强大，全中队百来号人马齐扎扎地坐在一方，严阵以待，还有指挥，指挥打拍的是一个姓牛的无线电师。
　　 新郎新娘合唱一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之后，就各自加入了己方的阵容，双方展开了一波又一波的拉歌大战。
　　 拉歌，对于我们来说是轻车熟路了，加之这次我们还做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对从头到尾要唱的曲目事先都作了精心的安排。第一首，我们唱《战友之歌》，第二首唱《战斗进行曲》，那歌词意味深长，“我擦好了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第三首唱《打靶归来》，第四首唱《大刀歌》，最后一首唱《难忘今宵》。新娘方则是擅长于单兵作战，但是，她们的歌唱得确实动听，特别是李杏花，那《牧羊曲》和《太阳岛上》唱得真的与郑绪岚堪有一比。
　　 拉歌直至夜里十时才罢休。结朿时，我们特地在杏树下放了一串“落地红”鞭炮。那满院的杏花开得正艳，被鞭炮一炸，家属院顿时弥漫在杏花雨中……
　　 那一夜，我们意犹未尽地回到宿舍。通讯员小孙突然大叫起来，说指导员不见了。我们立即拿起手电筒去寻找。
　　 找了许久，终于在那片杏林里找到了他。
　　 他坐在一株杏树下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香，身上落满了美丽的杏花，红红的，白白的。他的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仿佛就像他自己做新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