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青青河滩草,温温炕头情(散文)
背阳河滩的青草甸像极了一块地毯,那是冬天的村子里唯一可以看到的一方绿色。
我喜欢背阳河滩的那片草甸,就像我喜欢冬天里的那片热炕头一样,唯一区别的地方是,那片草甸属于全村的孩子和大人,且不担心因为在其上奔奔跳跳而塌陷下去,但热炕头就不一样了,虽然温暖着寒冬的夜,但总觉受于拘束,只能趴着,或躺在其上。
自小起,只要在炕上顽皮捣蛋,总会被父亲及时制止,还会加一句那时听着最吓人的话“小心把你掉进炕道里出不来”。每每听之便马上变得乖巧听话。缘于此,河滩的那片草甸对于如我一般的孩子来说则显得自由了许多,但即便如此,绵软厚实的青草甸也只是仅限于夏天才能拥有。严寒干燥的北方寒冬里,原本厚实的草甸虽然还能保持着灰绿的颜色,但实际上仅仅是根部的一两厘米长度,假若坐下着去尝试,顿时会被深藏在草甸下面的干枯草秸扎得不知所措。因此,寒冬里的那片热炕头,便成了夏日里孩子的那片草甸,纵然缺失了抬头可见的蓝天,和和煦的微风,但屁股下的温热,在冬天里像极了夏日的暖阳。
对于我来讲,村里河滩上的那一片在夏天因暖阳和微风养育出来的草甸,和依靠母亲早晚用干驴粪煨填而温热的冬日里的那一片热炕头,有着看似毫不相干,却如出一辙般的依赖和温存。我想这可能是一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对过往之人、之物、之一草一木的眷恋之情所酿造的“酒赔”,所以才越是经年,越是醇厚。
夏日里高原上的孩子,是属于大自然的、是属于山林和河滩的,像是终日奔跑在山林里的野兔子,不必担心“猎人”们的伺机不轨,更无需顾虑财狼的袭击。
童年中的我酷爱夏日里河滩上的那片青草甸。那里是全村孩子们心中的“游乐场”。赶着两三只驴子走向河滩,随后任期在各个坑坑洼洼的地方寻找得以充饥的草芽,而放牧的孩子们则急不可待地奔向那片草甸,远远地撑着双脚滑进去,顺势倒在草甸之上,在屁股和草甸摩擦的同时,一股股浓烈的青草味儿便钻进鼻子里,这种味道就像是太阳快落山前,母亲的厨房里飘出的味道一样,让人不能自拔,这是属于高原的味道,属于青草的味道,属于孩子门的味道。我最喜欢将自己伸展到无法再伸展的状态,把自己摆成一个“巨大的”大字形状,平坦坦地仰面躺在那片草甸上,听着不远处驴子用嘴巴揪着草芽的声音,闻着充斥在身边的青草味儿,看着时不时从耳朵边飞过的白蛾子,以及天上一团团白云以一群动物的姿态游弋而过,那种超乎了我那个年龄所能体会的、无比熨帖的感觉,舒坦到几乎可以瞬间入睡,我想诸如此类种种感受,是造成了我至今依旧无比怀念那片草甸的主要原因,而今想来,这可能就是归宿的感觉,是故乡的感觉。
那片青青的草甸给了我,以及和我一同长大的伙伴们不可磨灭的怀念童年的素材,然而这仅限于北方暂短而珍贵的夏日里。
北方的夏天太短,短到几乎挨不到暑假结束就开始略感瑟瑟清冷起来,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短暂而显得弥足珍贵吧,所谓“物以稀为贵”用在这里也是说得通了。
北方人有句“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的谚语,二十四节气对于北方而言,显得无比准确。当南方的还出于酷暑炎热的时候,刚刚立了秋的北方人,已经开始收拾着准备烧炕了。与此同时,夏日里青青的草甸与原本整日里喧嚣的河滩,都会瞬间寂落下来,清早的一场厚实的白霜,覆盖了包括那片草甸在内的一切东西,待晌午的太阳扫过去,路边的野草,田里还没收割的秋粮,以及草甸上密集厚实的青草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霜打的茄子”,如暮年的老者一般蔫头耷脑地注视着季节即将馈赠而来的“归宿”。
秋风扫过的北方高原,会在瞬间显得清冷很多,就连平日里最呆不住的孩子,也迫于清冷而只能选择呆在自家那片方圆四尺的土炕之上,这个时候,土炕对于高原上的人们而言,瞬间像是一位老奶奶温暖的怀抱,掀起“她”的大衣襟子,衣襟下面钻着刚从野地里疯过的孩子,给他们暖着冰凉的脚丫子。
我对土炕的理解,和对那片河滩上的草甸理解,有着某种相似的感觉。在我看来,河滩上的那片草甸是绵软厚实的,躺在其中如躺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安心而随意;而冬日里温热的土炕则更像是奶奶的大衣襟子,钻进其中,就是钻进了温柔乡,就是钻进了夏天。
炕,是北方高原上的人在秋冬以及初春季节里得以温暖近三个季节的不可代替的东西。土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夏朝,久经千年而绵延至今。土炕的制作是需要技术的,竖着叠起来的土坯做柱子,平着并排起来的大土坯做炕面儿。看似“土”得不能再土的一方土炕,实际做起来,靠的是匠人们一代代摸索出来的经验。土炕做得好,炕上得温度不会有死角,全炕几乎有一样温乎乎的热度,但如果做得不好,炕不热是小事,大人孩子稍有大的动作,整个炕面都会掉下去,那样躺在上面的人,会和着被褥一同掉进炕道里,瞬间变得灰头土脸,甚至烧伤烫伤。一方上好的土炕具有任何取暖设备都无法媲美的散热功效,严冬季节里,热乎乎的土炕不仅能以最直接的方式温暖大人小孩冰冷的手脚,更能让整个屋子异常温暖,因此北方人有一句“出门穿棉袄,进门换裤衩”的说法。土炕是北方人一生不能离开的“袄儿”从带着母亲的血水走进这个世界开始,就光溜溜地落在那片热乎乎的土炕之上,从此一生都以土炕为伴,直到走完几十个春秋,最后还是在那片土炕之上告别尘世。
我眷恋母亲烧热的那一方土炕,就像我眷恋母亲的衣襟一样。冬日里母亲烧热的土炕,不烫不凉,温乎乎地像极了躺在母亲怀里的感觉。所以一遇到冬日的闲暇日子,我总会贪恋着那片土炕,将自己深深地埋在棉被里,直到母亲一次次地喊“娃,太阳晒着屁股了”才懒洋洋地钻出来。遇到雨雪天气不能出门玩耍的日子,土炕之上,就是伙伴们的乐园。父母哥哥们围坐在土炕之上,用一面薄被盖着双腿,被子下面大家脚碰着脚,腿挨着腿,像是有意托起的一个蹦床,“蹦床”之上再驾一小炕桌,摆上一盘才煮出来的土豆玉米,或者摊开一副已经毛边了的扑克。而此时被他们挤在外面的我,则可以在这块由世界上最亲的人搭建的“蹦床”之上爬来爬去,跌倒在母亲的怀里,再爬到父亲的腿上,时不时被哥哥掐一把,或者被母亲挠挠痒痒,然后在一阵翻天覆地的笑声和挣脱中,重复着一次次的动作。
这些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关于土炕的记忆,总是能在我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从脑海深处翻出来,一次次地梳理,一次次地晾晒。纵然土炕留给我的记忆不仅限于这些,然而细细想来,我这支拙劣的笔头,是怎么也无法理清的,何尝有一些早已被深藏太久而渐渐忘却了。想到此,我又忍不住刻意地去尝试从凌乱的记忆中寻找更多关于土炕的素材,然后顺着一根细麻绳子般的线索,摸索着试图找出更多或是欢快,或是酸涩,抑或是温润如玉的片段,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总是写不尽故乡的原因所在。
青青河滩草和温温的炕头在我的笔下,与实物对比起来,都显得单薄了很多,于是总感觉这是我对某种情结的不虔诚,但又忍不住去试探性地碰触和勾勒。
青草甸上仰望天空,眼中的云彩时而如一匹野马驰骋于蓝天之上;时而如一窝白兔,围绕在太阳身边。这些无尽的想象,在那时那年应该仅仅是一种瞬间的遐想,但正是这种不经意间的遐想,留给了我念不尽的情思。土炕如冬日里的青草甸,以同样的方式,承载着我年少时候那些最舒畅的岁月。两者仅有的区别只是前者来自于自然,宽敞而无拘无束;后者源自于父母的双手,温热而百般贪恋,父母给我的土炕温情,实际就是家的温情,而那片青草甸给我的温情,则正好就是故乡给我的温情,两者之间彼此接力,将我的四季装点得厚实而饱满。
青青河滩草,记录着我关于故乡的片片怀念;温温炕头情,装载着我关于家,关于父亲母亲的点点情思,随着“流浪”的日子越久,这种怀念和情思愈加浓烈而香醇。
愿春色满园,乡温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