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初夏的临近，让荒芜的山川河谷于一夜间抹上了韵律般色调，将疫病的爆发、已经完全失去了年味的山乡强行拽入到渐始苏醒的大自然之中。余悸和烦恼未尽的人们小心翼翼地逐一走出了家门，不得不去继续去为人性挣扎，去为生活拼博，用千山万水的迁徙以保障生命的维护和延伸。
　　 架不住三番五次的折腾，佳旺只好应允陪同步履蹒跚、将近七旬的父亲到村后采风。他知道，父亲提议来这里是要对他进行一番家教的，是要动员他回来认祖归宗的。
　　 父亲自顾自的在前面走着，随后迈上那条经世代人踩出来的一条象征历史坎坷的土路，伤感地扫了一眼土路两侧已渐渐萎缩的几片很不规则的麦地和那看不到田塄边界、满是一米多高枯萎茅蒿的弃种荒地，伸手触摸了一下已有些炙热的橘黄阳光，他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悲苍。
　　 “咳，可惜了，糟蹋了，这以后可在整啊呀？”父亲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
　　 佳旺见状赶忙走近前，用手扶了一把父亲，“爸，您又来了，这就是现实，虽然看起来很残忍，但您必须学会去面对。”
　　 父亲歪着头看看佳旺：“那你告诉我，啥叫现实？”
　　 “爸，您也知道，种地根本就见不到什么效益，再加上现在的种子、农药、化肥、农机一系列的价格不停上涨，而打下的粮食价格却一直不怎么涨，靠这点收入，只能生活在贫穷里，养活自己都比较难。所以，大家宁愿去建筑工地做苦力也不愿在家里种地，这也就导致很多的田地荒芜。这也是无奈之举啊？”
　　 父亲很不愿听儿子的这番说道，认为他这是在给自己不愿下地劳动找借口，是忘了根的行为。于是便扳着脸正儿八经地训斥了起来：“谁说的靠种田就养活不了自己？咱农民的祖祖辈辈都是靠种田活下来的，几千年以来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就是种了一辈子庄家，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吃的喝的没见缺到哪里。你娃说这话就是不想在地里出力，不想出力就想着去抓钱享受。”
　　 听完父亲依旧老传统的教育，佳旺咧着嘴笑了笑，没言语。
　　 “咋地？还不服气了？嫌种地丢人了？嫌种地低人一等了？”父亲憋了小一年的满肚子哀怨一下子被儿子蛮不在乎的笑给扯了出来。
　　 多年来，村里的青壮年没等过个团圆十五的都咋呼着一骨碌地跑离家门了，剩下的都是没有几颗牙能去吃香喝辣的老头老妈子，能做的就是每天提溜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子，心疼地吆喝着滚得一身泥土的孙子外孙辈们回屋里看书学习。耕播的日子里，一群弯腰哈背的父们走在一起，一边用尽气力的劳作，一边高声地交流着。他们相互能沟通传递的除过一连串的叹息就是谁的腰开始疼了谁的腿又犯老毛病了。除此而外，也只能望着茅草越长越高的庄稼地撂荒无可奈何地忧国忧民忧子孙了。
　　 看到神情黯然的父亲脸色涨得通红，佳旺调整了一下思路，和风细雨地与父亲聊了起来。他知道，如果父亲的思想工作不做通，自己就很难安安心心地出去打工，毕竟父亲已经步入古稀了。
　　 “爸，我不是说种地不好，也没嫌弃种地。您也明白，种地不光不挣钱，还要亏钱。就拿咱家来说吧，就算把一年很不错的粮食收成全都拿去市场卖了，得到的钱最多也只够买下一年的种子、化肥和农药什么的，可能还不够。就像您老人家一样，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的，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白忙话。”
　　 “我就听不懂了，咋个叫我最后就落得一个白忙乎了？你吃的是啥？你城里人吃的都是哪来的？不是农村的地里长出来的，难道是你用砖头垒出来的吗？”父亲的声调一下提高了八度。
　　 “在咱这多丘陵的半山区，土地质量也不太好，又是靠天吃饭，种地人力成本太高昂了，成本高到大家都不愿意承担也没能力去承担的地步。如果，我们都不出去，手头一分钱都没有，爸您说，这日子咋过？”佳旺小心地说道着。
　　 父亲“哼”的一声打断了佳旺的述说，强硬地反驳道：“这话说的又怪上土地了，嫌地不好了，我还想问呢，那好地都弄哪去了？再有你说的什么成本，种个地吗，就是出个力而已，流一身汗，辛苦一点而已，还要多大个成本？”
　　 父亲的反驳，有点有气无力，他也明白自己反驳的力道太小了，因为儿子说的并没错，翻地、耕田、播种、挑粪、除草、收割、挑运等，的确是个非常大的成本。他也明白，大家之所以都不愿留在家里耕田种地，就是这个主要原因。
　　 佳旺掏出烟，递给父亲并为父亲点燃：“爸，就说个眼前话吧，要是靠种庄稼，咱全家都下地去务农，一天十二个小时不停摆，拼着命来做，您说说，两三年里咱家夜里都能望星月的那座老房子能翻盖的起吗？我弟上大学的费用咱家能出得起吗？都三十好几块的猪肉咱能吃得起吗？还有您孙子呢，咋养活？”
　　 佳旺的这番话让父亲半天没想出可对的语言来，他一时也找不出能进行反击的文字组合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看父亲不说话，佳旺便伺机开导起来：“出外打工，不管打工工资高低，起码不亏本，咋着一两个月拿到手的钱也比种一年地的收入要多得多。爸，从生活的角度来说，有钱总比没钱好吧？”
　　 听佳旺这一说，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驳斥的突破口：“钱钱钱！你娃张口闭口就是钱，钱真格是万能了。娃，你是你爹吃种下的粮食生下来的，不是吃钱把你生下来的。”
　　 对父亲的这番话，佳旺听来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不敢犟嘴，原本是来做思想沟通的，不能闹个不愉快。他只好弱弱地回了一句：“爸，话不能这么说。”
　　 “那话咋说？把这锤子地都撇了，都进城抓钱去，有钱了就不用吃粮食了？有钱了吃风喝雨就能活得像个千年老鳖一样了？还都成精了。”父亲恨恨地瞪了一眼佳旺，口水吐去老远。
　　 对父亲的蔑视语，佳旺没认真地去顶撞，只是声音细微地说了一句：“爸，您看，这些地不都是十多年也没种了嘛，没这些地，中国十四亿人也没见饿死一个，不都健健康康地吗？”
　　 父亲听得一愣，仔细地看了一眼佳旺，把吸剩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碾了碾：“你娃意思，进了城，打了工，口袋里有了钱，就不用吃饭了？这么好的事，还要这田地干啥？既然不吃粮食也饿不死，干脆一把火把所有的田地烧平了，都盖上高楼大厦，剩下的地再浇上水泥铺上地毯，躺在上面睡大觉多好？”
　　 “爸，您这叫抬杠说死理。”
　　 “那这理咋说？以你的意思，你出去打工是天经地义的了？都跑了，荒废了庄稼地还有理了？你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的老祖宗是谁了。”父亲就差张口大骂了。
　　 父亲还有一句话，“你娃就是想离开这个地方，就是不想砸土疙瘩，就是彻头彻尾的变质了”，但他琢磨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不想伤娃的心。
　　 “爸，我是农村的孩子，知道农村的状况。小时候，看到爸妈辛辛苦苦地种了一茬地，辛辛苦苦地拉着血汗换来的收获，在走上十几里路去卖，卖的钱还买不够半年的油盐酱醋，我可是知道那个贫苦。现在好了，能出来打工能挣点钱了，虽然也会辛苦一点，但比在家种地要强得太多太多了，至少能有钱给爸妈，让爸妈不要再那么早出晚归的劳苦种地了。爸妈手里有了钱，可以去街上买粮食买蔬菜，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还可以买来一些从国外进口的粮油。”
　　 父亲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算你娃说的有理，有钱就能买下粮食，有钱啥也能买。可是，都为了钱，都不去种地了，没人种地也没粮食了，你买谁的去？买你说的进口粮食？要是人家外国不卖给你呢？去人家家里抢去吗？”
　　 “爸，这个道理我懂，好多地不是人们还在种着吗？一年年的不是还有收成吗？没人说不种地了啊？”
　　 “还有人在种地？就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别说什么还在种地了，要说是在地上种楼房还差不多。”父亲朝佳旺撇了撇嘴：“那要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都钻土里去了，谁来种？谁又会种？像你这样的农村娃都没一点心思钻研农活，在外面混时间长了，还懂得怎么来种田吗？恐怕地里长出来的是啥庄稼你都分不清了，更不要说播种施肥间苗防病这些农田基本知识了。啥都不明白了，地里还能长粮食吗？收成？就那点巴巴喳喳的收成，够多少人吃，能吃几个月？”
　　 一阵细风吹来，佳旺感觉脸上有些凉飕飕的，赶忙走近父亲，脱下身上的大衣给父亲披上。春夏交集，虽暖还寒，让老父亲着了凉可就麻烦了。
　　 “爸，您就放心吧，随着以后科技的发达，集约化的农业生产，也就是集体农庄，从种到收就完全可以进行机械化操作了，粮食的产量也就大了，也就用不了那么多人扛着镢头去刨地了。”佳旺给父亲来了个高瞻远瞩。
　　 听着佳旺的美丽梦想，父亲苦笑着摇摇头：“你说的那个不用人的机械化、集约化，人民公社时期就提出了，一百年里会实现吗？就算机械化了也得有人懂得怎么种地啊？机械化知道啥叫红锈病不？机械化知道咋个育苗不？机械化知道庄稼需要啥营养不？没人懂得农田和土壤知识，再现代化的操作也没用。再说了，有多少地能机械化？机械化就能登山爬坡了吗？就算科技发达的不得了漫天都飘着卫星，就算科技发达的让人都能住到月球上去，那里真有现成的粮食等着你去吃吗？”
　　 佳旺无法回答父亲的这些问答题，话混但哲理清。
　　 几只小鸟追逐着春天的色彩，在天空里翻越出一串涟漪，优美的弧线触动了佳旺的心灵，凸显出一股冲动：春天的荡漾，是对父辈用心血培育自己成长的一个感动，也是对父辈用岁月的沉淀为下辈人留下的撼动。
　　 “这个春天充满了希望，是拼搏的希望。人生能有几回拼博，面对心中的目标，今日不博何时去博？”这话是佳旺随口说出来的，是内心的感叹。
　　 听着佳旺的自言自语，父亲不为察觉的笑了笑，拍了拍佳旺的肩膀，慈爱地说到：“不说了，话多了就不值钱了。说到头，我老了，是没啥用了。说一千道一万，爸心里理解你，让娃你呆在农村也确实没啥前途，你就去闯荡吧，你爸我也不会再拦着你。”说到这，父亲的心酸酸的，就连他自己都摸不清是为那般。“咳，只要别忘了，这百年大计粮食是第一啊。咳，我担心啊，担心要是遇着灾年荒年的，后辈们可咋办啊？总在外也不是个根本啊，最后的回归还是要靠种地呀。”说着，父亲落下两行老泪。
　　 看着父亲满腹的伤痛，佳旺的心在阵痛。他不得不承认父亲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理，而且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他紧紧地搀着父亲：“爸，咱回屋里去吧，回屋里我们再好好聊。”
　　 “咳。”父亲追加了一声叹息，“我这身子骨，是有一搭没一搭了，你要是空了就多回家来看看，别一年非得等过个三百天后的年节才想起回来。再说了，一放假，屋里的你那俩碎娃们就开始在家里闹腾起来，像放了羊一样。说实话，碎娃们没爹妈的亲情也不行啊。”
　　 父亲的这句话让佳旺心底的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远处，传来一阵孩子呼叫“爸爸早点回家来”的哭声，在山谷里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