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1974年的猪(小说)
一
我八岁那年,大连知青小郭被分配在我家住。生产队倒是有青年点,可已经叫前几批知青给挤满了,生产队还得接出几间,房没盖好前,新来的就得住农户。队长马三是我爹的表哥,那天中午他手里捏着一根细篾,一边剔着黑黄牙齿上的菜叶子,一边往我家逛荡。身后跟着穿得很干净的小郭。马三一进门,就看到我娘弯着腰朝锅里搓饸烙馇子,黄澄澄的饸烙馇子,像屋檐下结的冰溜子,遇到暖日头挂不住,一嘟噜一嘟噜落进沸腾的汤锅里。馇子和酸菜浮着暗黄色的光泽,加上几只红辣椒,颜色鲜亮,香气扑鼻。马三不由咽了一下口水,旁边有些拘谨的小郭,也不约而同地咕嘟咕嘟吞了几口唾沫。
“就这家了,小郭。你安心住着,有事吱声。”马三队长说完,顺脚蹬掉了鞋盘腿坐到炕上,那样儿就像他是家里的主人。我娘扎撒着沾满面子的双手跟进屋,不明就里,问,“大哥,这是演的哪出戏?”
马三摆摆手,“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别管了,我跟明子都说妥了,小郭是新来的知青,眼下暂时没处落脚,反正你家西屋闲着也长草。到时候给你们记工分就是。”
明子是我爹的小名。那晌,我爹陪着马三和小郭,敞了怀,松了裤带,三个男人狠狠地造了几大海碗饸烙馇子。等他们吃完,我和娘只能喝些汤水混个半饱。饭后,爹就吩咐我,以后管小郭叫郭叔。
郭叔住进我家,我是欢喜的,来人都是客,何况是个说着好听口音的城里小伙。日子照旧穷得生疼,娘还是尽力往咸菜里多放几滴油,把苞米粥摖得更浓稠些。小郭叔倒不挑食,跟我们一样把苞米粥喝得山响,还常夸我娘摖的粥特香。
再穷,娘是要养一头猪的。娘说了,庄户人家,到了年底不杀一头年猪叫人笑话。饥荒年月,泔水都见不到几粒饭渣,干草粉碎的萆糊,是猪的主粮。那阵我读一年级了,放学后就去拔草喂猪,如果赶上连雨天,郭叔不上工,他也随我一起拔草。郭叔是城市长大的人,这使他对乡下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这下,亲眼目睹一头猪的生长,简直是乐不可支。
我家的猪栏是石头砌的,结实牢固,郭叔来的时候,小黑猪已经三个月了,不爱吃食,一个劲地嚎。郭叔没事就进圈里,与黑猪磨磨唧唧说上一段话。乡下的日子枯燥得令人窒息,生产队劳动强度也大。郭叔是高中生,细皮嫩肉的,冷丁和土地打交道,被老日头暴晒,脸晒秃噜皮,手掌磨出一个又一个血泡。累得吃不下饭,爹关照过娘,好好弄两菜,别屈了城里来的郭子。
郭叔闲下来就愿呆在猪圈前,同黑猪说悄悄话。黑猪呢,似乎懂得他的心思,常常是静静地聆听,偶尔配合郭叔哼哼几下。黑猪不知怎么就病了,也查不出啥病,毛也不光滑,爹找队里的张兽医诊断过了,说有虫子,打打虫子就好了。买打虫药需要五角钱,爹一头虚汗,摸遍了所有中山装的兜,也没捯饬出一分钱。
郭叔递给张兽医一元钱,说,不用找了,你记着就行。
爹红着脸,搓着大巴掌,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郭叔伸手给小黑挠痒痒,笑吟吟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小黑猪被挠得舒服了,伸直了腿儿咣叽一声倒下,还哼哼唧唧地表达着舒坦。日子长了,小黑猪对郭叔也亲热,只要他站在猪圈前,小黑猪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蹭地爬起来,将前蹄子趴在矮墙上,啾啾啾地叫。郭叔抚弄着它的脊背,人和猪无声地交流着,郭叔的眼睛就红了。
感情从照顾好黑猪开始,有了进层,也有了一些发笑的故事,不过,偷着乐才是庄稼人的日子。
二
郭叔是想家了。想家的郭叔,趁着有月亮的晚上,坐在猪圈前的一块青石板上,吹笛子。他有一只短笛,别在腰里,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休息时,一个人坐在僻静处悠悠地吹几曲。
我知道邻家二姐梅花喜欢郭叔,五月柳絮飘飞的季节,他们在一块插秧,下田总是并排走,羊肠子似的土路上,时常飘着两个人开心的笑声。
梅花的爹——我大伯却不让劲儿,他觉得郭叔是下乡知青,迟早是要返城的,梅花姐小学没读完,跟人差距太大,长得俊有什么用?人家回城能带上她么?我大伯横竖拦着梅花,不许她同郭叔走得太近。梅花不听,白天干活时,偷摸给郭叔一个约定,夜里就在我家门口猪圈前的梨树下见面。
我爹是明白人,对梅花和郭叔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季节,月亮特别圆,像一只大玉盘子,听着郭叔的笛音,悠扬婉转,倒真是叫人觉着美妙,又掺了些许的忧伤。爹在炕上,磕一下烟袋锅,火星儿飘散,爹嘿嘿笑了,娘手上的针线活儿突然加快了速度。
有时,郭叔和梅花约会还要带上我。梅花姐掏出一只麦芽糖,塞给我,去,帮姐盯着点儿,有人来,就喊我。
麦芽糖,甜丝丝的,我有点生气,郭叔又不是你的专利品,看在麦芽糖的份上,我没反抗。躲在距离他们不远的路口,用舌尖轻轻舔着麦芽糖,竖起耳朵听动静。
小黑猪也凑热闹,不住地挣命叫唤,在圈里转悠,不安省。这半大子正长身架,吃的又孬,半夜里也闹食。
小黑猪是公的,没劁,娘有她的打算。当初,从集上用独轮车拉回小黑猪时,娘的眼光就放出很远,她跟爹说,咱队里就张兽医养了只炮卵子,大伙用还需交钱,咱也养一头呗。爹说,养种猪得先过马三那关,不然,他给小鞋穿咋整?
娘捻了一下线陀,线陀受了惊吓,转得飞快。娘有她的主意,她见天瞅着家里大黄鸡的屁股,单独为大黄鸡开小灶,抓一把苞米粒喂它,或者是一捧谷子。这么着,大黄就像知道主人心思似的,日头刚露头,就钻进鸡窝生蛋。一个月后,娘傍黑挎着一只竹篮,篮子上遮着她平素扎的蓝色围巾,抄小路折进了马三家。
那晚回到家,娘脸上喜滋滋的,一篮子鸡蛋让小黑猪的身份得到了默许。
长到六七个月时,小黑猪虽瘦,但那股骚劲儿却是遮拦不住了,整日在圈里上窜下跳,娘扒拉一下它的下身,脸热乎乎的,知道小公猪要媳妇了。它疯狂地朝娘,朝郭叔,朝每一个来圈前看它的人,发出呼唤,发出抗议。此时的小青年黑猪,毛色锃亮,在郭叔与我割来的各种野菜滋补下,它发育良好,肌肉发达,腰身健硕,一双眼睛充满了月亮般的光芒。
青年黑猪的反应,令娘措手不及,它反抗的方式是绝食,娘熬的苞米糊糊也引不起它的食欲,我和郭叔割的青草,它仅是闻了闻,摇摇脑壳,继续呜哇乱叫。好像全世界都欠着它。
怎么办?爹在饭口上,使劲呷了一口酒,还能咋弄,找母猪配对啊!那节骨眼上,要秋收了,大家都忙。队长马三终日嘴上含着铁哨,唧唧响,一天到晚就不得歇息。马车牛车呼啦啦的来去往生产队场院运送苞米穗子,大豆棵儿,稻捆子,哪有空关注青年黑猪发情的事儿。
不过,娘似乎很高兴,她巴不得弄出点事儿来。这是她日子有所改变的希望,希望有时候是疼的,娘可以忍住。
三
马三忙,爹也忙,这个地球上的人都在各自忙。唯有小郭在黄昏后的笛声显出些悠闲来,月色朦胧的晚上,他对着一树山梨吹出一支支缠绵的曲子,那曲子如泣如诉,把村庄的夜晚揉成了一汪波澜不惊的池水。许多人枕着这池净水睡去,梦里全是秋季里黄澄澄的粮食。
一阵阵夜风袭来,携带着栀子花的芬芳,在鼾声四起的村庄里漫漶。梅花瞅着爹娘都睡熟了,悄没声地爬起身,循着那只魔笛的丝线,蹑手蹑脚地来跟小郭叔相会。我还没睡,照例走到院外,准备以我的值守去换取又一块麦芽糖。这个晚上,梅花姐却有些反常,她冲我挥挥手,说不用你放哨了你去睡吧,随后挽着小郭叔朝房后的小山坡走去。他们消失在暗影里的轻笑声,就像夜鸟的鸣啼。
青年黑猪在这个夜晚也选择了反叛和逃亡。它闹腾了无数次,也没有人理睬,索性开始自己想办法。瞄准食槽和前方半人高的圈墙,它后退到睡窝的位置,来了个助跑,一个强劲地冲刺,终于挣脱了禁锢火热身体的藩篱。它拱开院门,乐颠颠地奔走在洒满月光的村街上,栀子花的香味对它没有半点吸引力,它嗅觉灵敏,能于浓烈的夜气中剥离出另一种腺体散发的气味,径直奔向村西五婶家的猪圈。那里,五婶家的小母猪正春心荡漾。
第二年开春,五婶家的小母猪得了八只猪羔子,让他们甚是惊异,因为他们从没给母猪配过种。而我娘更不知道,青年黑猪的第一次努力播种,神鬼不知,她也没收到半分回报。
娘希望五婶可以悟得猪仔的来历,这一个方式报答。希望还是没有断绝,可五婶的话少,不容易说到猪的事上。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睡了半个时辰的我大伯,被一泡尿憋醒,起身解手时发现梅花不见了踪影,心下便有一团怒火迅速燃起。数月以来,梅花跟那个知青小郭暗地里黏糊的事情,他已有耳闻,只是还一直没能抓住把柄。这阵子没影了,想放骚?想造反?我大伯牙咬得咯噔噔响。他去院子里攥起把铁锨,沿着屯子的土路,朝我家摸了过来,他认为我爹,他这个堂弟,瞒着他和城里来的知青小郭穿一条裤腿子,合伙欺负他们父女。大伯一路咒骂着,将我爹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底朝天,发誓逮着我爹,咔嚓一声,用铁锨劈两半,一半喂猪,一半扔到坟地!
院子里响起大伯狼嚎一般的呼喊,他像一列愤怒的火车直扑过来,让我爹交出他的闺女,交出小郭。刚刚睡熟的我,耳膜被大伯的咒骂震得生疼,惊悸中,听见我爹我娘都起身了。娘有些慌,说老大这是要干嘛,找你拼命来啦?爹也有几分哆嗦,让她赶紧去马三家搬救兵。娘拉开后屋门的门栓,趁着夜色跌跌撞撞地走了。爹瞅瞅我,担心门外的火车逮着那对小野鸳鸯,能要了他们的命,就对我说,你知道他们上哪了?快去告诉他们一声。我点点头,也顺着后屋门跑了出去。
我跑上屋后山坡,四周黢黑,蛇动虫鸣,却早忘了害怕。我不知道小郭叔和梅花姐藏在哪丛树棵子后面,只能一面寻觅着一面低声呼喊。转过一块大岩石,听到近处有小郭叔含混的应答,同时还听到梅花姐黏黏糊糊的哼唧声,我奔过去,看见两个人忙不迭地整理身上的衣裳,梅花姐两个膀子都露在外边,真不要脸。我说你们快跑吧,我大伯拿着铁锨来劈你们了!梅花姐就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我上我二姨家去!顺着山路就往后坡跑走了。小郭叔还愣在原地,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此时他笨得像猪,还不如我。我说,你上青年点躲着去吧。他如梦初醒,冲我点点头,也跑走了。
原以为大伯一定会把俺家闹个翻江倒海,最起码会把俺爹揍上个鼻青脸肿,没曾想等我回到家,见人家两个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闷头抽烟,没事人一样。事后,我才了解了我爹怎样灵机一动,化干戈为玉帛。
面对外面的嚎叫,我爹也不敢轻易造次,只把屋门开了个半扇。我爹说,哥,咋着,你这是要来劈我啊?大伯说,劈你咋了?快把那两个兔崽子给我交出来,不交出来我就是要劈你!我爹说,这话怪了,你哪只眼看见我把他们藏起来了?孩子大了不由娘,谁管得了哇,要不你进屋来搜搜?大伯没动,仍然叫骂。我爹突然想起了个事,足以捏住大伯的疼处,提了提底气,猛然吼了声,告诉你!高老四早都想告你了!你还耳后不知天鼓响呢。
大伯瞬时愣怔,没一会儿,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蹲在地上。
高老四常年在外做瓦匠活,给人家盖房垒墙干得欢,没曾想一场大雨把自家的院墙给冲倒了。高老四的女人生得颇丰腴,人送外号大白瓜,尤其一对白生生的奶子,比小孩头都大,比供饽饽都暄,整日在胸前衣服里鼓荡,晃得男人们眼睛疼。大伯身板健硕,长脸上线条硬朗,年轻时就招姑娘们喜欢,中年后也让老娘们眼热。一个午后,大白瓜截住大伯,想让他帮着去南甸子取些黄土,把塌了的院墙垒上。都是乡里乡亲,大伯哪好拒绝,拴上驴车就跟大白瓜去了南甸子黄泥坑。这事儿后来怎么被我爹给撞见,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那天我爹霉运冲头,目睹我大伯像啃猪蹄似的,趴在大白瓜身上啃着她的奶子。我爹嘴还牢实,并未把这事往外说,但那两个尝到了甜头的货,此后却不想收手,又被人发现去钻过苞米大田。声音渐渐传到高老四耳朵里,他把大白瓜揍得嗷嗷嚎哭,还扬言要告我大伯调戏妇女。
每个人都有点事,似乎是正常。我爹说,得允许人家犯错误,或者犯个错误成了好事。爹提及那头黑猪,露出同情的目光。这个节骨眼,都得互相理解不是?
队长马三被搅扰了好梦,一路不满地嘟哝着,跟着我娘来到家门口,见两个人啥事没有,只是你一根我一根地抽着烟,顿时跳脚骂:什么鳖犊玩意儿,大半夜地把我找来,看你们拉呱放圈儿屁?你们也太不把豆包当干粮了!骂完兀自返身走了。后来大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清楚地记得,那晚我爹不得不贡献出一盒他平时不舍得抽的烟,那香烟的名字叫大生产。烟草的香味,像一粒红色胎记,牢牢生长在我的灵魂深处。
四
事情就此不声不响地给按下去了,再没听过大伯要劈死谁的叫嚣。但接下来的日子,小郭叔和梅花姐却似乎不像往日那么粘腻,他们偷偷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小郭叔开始在一些书本上用功,外面传来些消息,据说他家里挺有门路,有机会让他上工农兵大学。院墙外青石板上的笛子声戛然而止,梅花姐跟丢了魂儿似的,有事没事地来我家转悠了几回,又红着眼圈离开了。她说,人家在读书,不希望被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