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晩上，谭金花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看各地这次冠状病毒的疫情。荆州市新增确诊病人二十四例。网上狂爆各种消息，形势越来越吓人，初中同学群里说本镇朱家铺村发现了一例，不知真假，却是感觉病毒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说不定哪天自己的亲朋好友里也会有人不幸躺枪。政府天天发公告，要求民众少出门、戴口罩、勤洗手、多锻炼……电视里在铺天盖地地滚动播放与疫情有关的节目，一级战备的味道。
　　 前几日谭金花还出门站在自家屋檐下的台阶上，与隔壁的王姐相望着聊天，今日完全关了大门，宅在家里。丈夫出门交待过，再出门就无脸无皮了，就没把家里人的生命当回事，就是给党和政府添乱，就是不爱国的表现，就是牛日的。
　　 丈夫是村长，当然要听他的话。听他的话就是支持他的工作。坐在家里，每日能听到丈夫在广播喇叭里声嘶力竭地讲话，骂人，怪他态度粗暴的同时，心里却是甜滋滋的，丈夫的威风就是她的荣耀。作为一村之长，村民们都敬佩他的虎气和能力，在这个非常时期，工作在有条不紊地推进。镇里的每日通报，都有肯定丈夫的工作和成绩，甚至将他树为抗击防范病毒的典型，推广他的工作经验。比如他将武汉回乡的人集中到了村部里，完全隔离起来。这是外村人根本没想到过的奇招，他就想到了。
　　 村部是新修的，主楼两层，偏房左右两条，占地八亩，花费了一百多万，豪华气派，丝毫不逊镇政府。当初村民们指责这是瞎建设，本身村里有村部，修了只有两年，高高大大的，崭崭新新的，只是开过几次村组干部会，又弃置下来重新占地修建。她谭金花当时也想不通，这不铺张浪费么？就像花心的年轻男，丢了正值风韵的结发妻另觅新欢。不应该嘛。但是上面决定的事，村里人只有埋怨的分，却想不到这回派上了大用场。全村从武汉回来的有六人，远距离分散在新村部三幢房子里，避免了可能的交叉传染，有村组干部分班轮流看守，有村医天天给他们量体温查身体，说是住上十天半月一切正常方可回家，否则继续往下住，严重者移交上级政府。刚集中起来时多有不服，说武汉回来的就是地富反坏右？就肯定有冠状病毒？她丈夫姓胡，村民们喊他胡村长。胡村长就扯起噪子骂娘，牛日的，万一你有呢？你敢保证你没有？你敢保证你不在潜伏期？不要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又比如率先将进村的路口条条堵死，以防外村的病源进来。
　　 胡村长将这两个措施做了归纳，叫“一清内二攘外，确保一方平安。”
　　 微信群里有几个视频蛮有味道，其中有一对夫妻宅在家里百无聊赖，竟然头顶塑料桶身披羊毛毯在客厅里跳狮子，他们的儿子敲着铝锅奏乐，在沉闷惶恐的气氛里凭空增加了几分乐趣。谭金花呵呵笑出了声。她双肘支在桌面上，迅速地将视频转发给了群友。桌面上铺着的毛毯将四周围罩起来，桌下燃着鸟笼式电暖器，她双腿伸在里面，整个身子都十分暖和。儿媳们已经关门入睡，客厅里只有她孤单单一个人。要不是等丈夫回来她也可能上床休息了。
　　 突然响起吱呀的开门声，大门外的风雨卷进一个高大的身影。丈夫终于回来。丈夫进来后顺手拉紧了大门，收紧一把枣红色滴着雨滴的大伞，连同摘下来的藏蓝色医用口罩搁在门边的鞋架上。谭金花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十二点过十分。她连忙拨开腿上的毛毯，起身拿起桌上一瓶微型喷雾器。喷雾器里装满了稀释好的医用酒精。她一边向丈夫身体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喷雾消毒，一边嗔怪丈夫不该当这个村长，有什么意思哟？一年上头工资不多吃苦受罪多，捡狗粪都比当村长强。看看，大过年的，深更半夜才回家。疫情结束后你就写申请辞职。这样的话胡村长听厌了，知道老婆只是随口说说，并非出自真心，而且平常因为丈夫当村官有些小小的嘚瑟，于是并不接她的话头，一边脱掉雨靴换棉拖鞋，一边搓着双手上的冷气，嗬嗬两声，说起了今日的新闻。个牛日的，几个武汉回来的，趁我去路口查岗，他们竟然聚在一个屋里打花牌。这是能拢砣的？老子下了紧箍咒，再不听话，肯定要上锁，将他们一个个锁在屋里。三组的组长当班不管事，一定要扣他两百块钱的工资。个牛日的。
　　 谭金花帮胡村长脱掉外衣，换上棉质的花睡衣，闻到他一身的酒气。
　　 又喝酒了？
　　 呵呵，喝了两杯。老罗家送来了一桌的好菜，给我们派了单。食堂的老马用蒸锅一蒸，端出来香喷喷的。我和吴会计拢砣还能不喝酒？
　　 六个“囚犯”，胡村长安排了生活，由街上开餐馆的老马烹调，一日三餐送到各自的窗口，吃完后将碗筷放到门外，再由老马收拾清洗消毒。“囚犯”们嫌弃生活太差，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强烈要求家属送饭来，老马便基本清闲无事。
　　 胡村长将有些许僵硬的身体放进沙发里，手脚同时伸进毛毯下的电暖器边，酒精激起的兴奋仍在高潮期，仍旧滔滔不绝地说起张三、李四、王五……说起村里的打工仔张兴旺牛逼，从广州筹集到了五万只口罩，免费送给了镇里村里。五万只呢，个牛日的，全是N95好家伙。这样的人老子喜欢，疫情结束后请他喝酒。
　　 谭金花笑眯眯地望着丈夫，猛然觉得丈夫胖墩墩的脸蛋比平时要红，要亮，像熟透的苹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丈夫也似乎少了诉说的兴趣，浓厚的眉毛紧皱了几下，现出痛苦的表情。
　　 头疼！
　　 胡村长突然说。
　　 哎呀，真疼！
　　 胡村长又说。
　　 谭金花心慌慌的，急忙抚着丈夫沉伏摆动在桌面上的头，问怎么了？啊？怎么了？怎么了呀？
　　 轻微的疼痛胡村长是会隐忍着的。谭金花明白自己的丈夫，是个坚强的人，不喜欢小女人一般张张扬扬，此时一定有了突发的不适，忍无可忍了，而且开始持续的呕吐。这不是小病。谭金花慌忙高声叫唤着儿子：胡胜利！胡胜利！带着怯懦的哭音。胡胜利，快来呀，你爸病了！听得儿媳紧闭的房间里有儿子呃的回声，好一会才开门。儿子边穿睡衣边冲了出来。
　　 胡村长已经躺倒在沙发上，两手抱头，边呕吐边哎呀，高大的身躯缩作一团。
　　 儿子读过大学，头脑反应快，马上想到家庭遗传。脑溢血。他祖父就是这个病死的。他们住在湖区，当时没修公路，等到乡邻们帮忙用担架抬到镇卫生院，人早已没了呼吸。他立即手机拨打县医院，请求派救护车来急救。镇卫生院是不行的，没设备缺技术，父亲的头颅里可能铺满了血，要立即开颅手术。县医院接线员是位女士，声音甜美，问清了病情和住址，说对不起呢，救护车全部下去了。目前发热病人多，医生也在围着发热病人转。这样好不好？你们自己开车将病人送过来，我们赶紧组织医生。
　　 儿子胡胜利连忙开门出去，发动门前的小车预热。谭金花竖在门前稻场上，扯开噪门喊：来人啦！快来人帮忙呀！我家老胡得急病了啦……
　　 随着近处吱呀的开门声，涌来一拨戴着形色不一口罩的乡邻，远远地望着沙发上的胡村长。有人嗫嚅着问，该不是冠状病毒吧？众人一听都不自觉地往后退。谭金花简直是哭喊着说，不是的呀！与他老头子一样是脑溢血呀！不赶快救治要死人的呀！众人明确不是传染病才敢近身，正了正耳根上的口罩带，赶忙帮着将胡村长往小车里抬。谭金花钻进车里，哭丧着脸，喊着老胡呀，你不吓我，你要挺住呀。隔壁身强力壮的老王自告奋勇地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是前去好搭把手的。胡胜利扭动方向盘。车上了公路。老王一声断喝，说停停停，路口用泥巴阻断了的，怎么出的去？这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是呀，每条出村的路口都挡死了，泥土堆积如山，过不去了。
　　 胡胜利利索地抬腿下车，慌忙火急地向围着的人群弓腰作了个揖，说有车的兄弟们帮忙跟着去好不好？带上铁锹，挖路！又商量着走哪条路去县城。老王说当然是走电排渠了。走电排渠直接上315国道，转207国道进县城。最近。
　　 就按老王的办。
　　 胡胜利在前面开路，后面跟了五辆小车。到了本村与镇渔场交界处，一行人急忙下车，掀开后车厢，拖出铁锹，齐心合力扒拉着阻道的泥土。老王喘着粗气，嗨呀叹道，真不该将泥巴堆得这么高呢。救人命，抢时间，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挥汗如雨。胡胜利没等泥土完全扒平，上车启动向前冲，进进退退冲了三四次才冲了过去。他摁开车窗，向大家抱了抱拳，说回来谢，耽误大家休息了。大家就回去吧。
　　 而五辆车并没走，停在黑暗中。胡村长突发疾病，命悬一线，应该跟着去关关心才是，怎么能事不关己地回去呢？胡村长是为大家累趴下的嘛，为战疫情日以继夜是有目共睹的。听说县城是疫情的重灾区，病毒已经夺走了好几条人命，不免后怕。都犹豫着。
　　 一路上，胡村长痛苦的喊叫撕心裂肺。谭金花抚摸着他的头，说你挺住啊，胜利开车快，马上就到医院了，到医院就不怕了。在寂静无人的村级公路上，胡胜利将小车挂到了最高档，不料前面又遇到了阻拦，又一堆高高的泥土挡在路中间。这是镇渔场的地盘。镇渔场的路面还只走了三分之一。老王说，渔场人比我们村还要精，他们有三个组，组与组之间都隔离了。胡胜利下车望着车灯照耀下的泥土，有好几方呢。单靠他和王叔可能一时半会扒不开，便连忙拨打电话呼唤开车回家的人，赶快调头来帮忙。
　　 得知五辆车还在第一道关口，车一启动就追上来了。胡胜利的心底有一团激动的火焰在燃烧。危急时刻有亲如兄弟般的乡亲咧！
　　 扒开了这个障碍，后面的车不需交待跟着向前突奔。照这样看，一路前去肯定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甚至第五个障碍。人多力量大，清除障碍就省时多了，况且去医院兴许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都上了车，加大了油门。
　　 扒开第五个路障时，扑在后座胡村长身上的谭金花，车过头颤声惊呼，胜利呀，你爸好像不行了！
　　 （经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