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感动】吹小号的兄弟(散文)
一
入春以来,抗疫宅家。百般无聊之中,幸好每天总有美妙的音乐,或乘着晨风的翅膀,或趟着如水的夜色飘到耳旁。
那是发自小号的旋律。时而低沉委婉,时而高亢嘹亮,时而急促尖锐,时而舒缓澎拜,如诉如慕地让人陶醉。
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站在阳台上等待星星的出现。这个春天太让人断魂了,该死的蝙蝠把满院的红肥绿瘦搞得含悲带愁的,漫长的忧郁何时才能消褪啊!我渴望漫天的星光伴我前行。
音乐如期响起。乐曲是多年以前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的主题曲《感谢你》。缠缠绵绵,如泣似咽,太伤感了。我用手机给吹奏者发了个短信,点了一支乐曲。顷后,山口百惠的忧伤停止了,随之谷村新司的《星》便随着头顶的星辰如泉水般冒出,深情豪迈地从小院那畔的石榴树梢款款飘来,穿过房前的矮墙,荡漾在我的心扉。
是的,吹小号的人,是我的兄弟。他叫小陵,一个视小号为生命的人。
小陵与我年纪相仿,一头覆肩长发,染着麦色,灿烂得若黄花染透涂了金。一张典型的古希腊脸庞,棱角尤为分明。鼻梁高挺,眼眶深陷,双眸深䆳又生动。他身上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宽宽松松千兜百袋的,像百褶的裙子。百褶裙上盖一头金发,文艺范十足,大家都唤他“金毛狮王”。
他有三大爱好,一是书法,二是歌唱,三是小号。相比较而言,他又最钟情小号,号随人走,人在哪,小号就跟着到哪。脖子上终日吊着一把“老巴哈”,很滑稽,也很有趣。
他的老家在江苏溧阳,八四年应征入伍被分配到武警山城县中队服役。八五年,县文化馆举办首届“全县十佳青年歌手大奖赛”,他像一只初生的牛犊,也不畏当地藏有龙虎,上场高歌一曲《战士的第二故乡》,那颤音抖得与李双江无异,获得个亚军。于是,他当仁不让地登上了当年“全县五四青年联欢晚会”的彩台子上。他不仅演唱了《战士的第二故乡》,还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加唱了一首《送战友》。
他像一只引颈高歌的雄鸡,一唱成名天下知。不日,不须春风就传来了佳讯,老街的一位爱唱歌的妙龄少女,托人送他了一封火热的情书。他斗胆去见了一面,但见姑娘正当二八好年华,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颜如玉”,两人立马就甜蜜蜜上了。
退伍那年,他欢天喜地地跟颜如玉结了婚,成为一个山城老街上的永久居民。
二
我与他相识于八十年代末。那时,我刚从部队退伍回乡,在县志办当临时工,过着要想食裹腹,就衣难蔽体的潦倒日子。为了挣点外快,每夜都到档案馆去抄写卡片。一夜下来,可挣一两块钱。一起抄卡片的共有四人,三个讲本地话,一个讲普通话。讲普通话的字写得最好,人也长得最英俊,他就是小陵。
乍接触,话不多。一周下来,混熟了,他的嘴就不再闲着了,小曲儿哼哼个没完没了。因为都有过当兵的历史,我们格外谈得来。每晚收班,他都朝我咧咧,“大哥,到我家里喝一杯。”我去过几趟。颜如玉很热情,每次总是炒花生米,开“双鹿”啤酒,尽我们开怀。
不久,我们就分开了。他们俩夫妻在老街开起了花圈店。那时,城里和农村都时兴送丧送花圈,并以出殡花圈的数量来衡量发丧人家的人脉和地位。清贫人家几十个不算多,显赫家庭数百也不言少。我曾见过一个大华侨为其九十老母出殡,除了“唐僧四师徒”和“白龙马”在前头开路外,另有七支身穿统一制服的铜管乐队一路演奏,花圈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起码不下五百。因而,小陵的花圈店生意十分红火。同时,他还有一手好书法,可为丧户免费书写挽联,生意就火上加火。
后来,县城实施了一轮殡葬改革,对出殡的花圈花篮进行限制,规定每户不得超过十个。加上这时县城的花圈店随雨后春笋满街遍及,花圈店的生意便随之萧条。好在小陵能吹一口“小号”,遂加入了铜管乐队,终日穿戴着像袁世凯一样垂缨飘须的制服,混于乐队里吹《送战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等小曲,在白宴上喝大酒拿红包。不料末几,县里又出了补充规定,每户出殡的铜管乐队不得超过一支,乐队的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由于各忙各的,我们很少联系。直到大前年的春天,我在天圣寺景区的大门口遇到了他。那一次,我陪同一批来自省城的青年才俊到几所乡村学校送完爱心后,顺道到天圣寺去看亿年的树化玉。来到景区入口处,忽听一阵动人的小号声随风飘来。同行者之中,有好几个歌手和吹笛拉弦弹琵琶的高手。他们立即随着号声寻去,原来是小陵在吹。一张小凳,一套音响,一把小号,一派江湖流浪艺人的模样。
他看到我,脸就红了,欲回避又无处可躲,显得十分尴尬。才俊们纷纷说,你这小号的水准起码在专业八级以上,吹得太好了,给我们来一段最拿手的吧。
一番介绍后,小陵连说了几声“幸会”,便吹了一曲《斯卡布罗集市》。他吹得很用情投入,连我这个音盲也在那灵动的音符中,似乎也看到长满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斯卡布罗集市;看到一个痴情的灵魂,孤独地站在遥远他乡的路旁,拦住每一个路过的人问:“您是去斯卡布罗集市么?请代我向一位姑娘问好,她是我最爱的人……”美妙的音乐是会感染人的,一班才俊皆听得如痴如醉,热泪盈眶。他们纷纷地给他扔钱,我瞄了眼小陵,他的脸犹如血泼。
从天圣寺出来的时候,有人提议要再去听一曲,说刚才听得还不过瘾。不料,返回原地,小陵已不在了。而且,不仅如此,此后,他的身影在县城也消失了。
三
一天,我特地到老街上去找仍在开花圈店的颜如玉。我问,我那个吹小号的兄弟呢?
岁月无情,颜如玉再不是当年的红牡丹了,被日子皱褶成了一朵瘦黄花。她未开口,就先落泪。她哭着对我说,他流浪去了。临了,她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对我说,他跟我闹离婚呐,他敬重你,你帮我劝劝他吧。
我答应了。于是,我就期待那把神奇的小号能早日出现在我的眼前。终于,去年秋天,消失了近两年的“老巴哈”回来了。我接到颜如玉的密报后,立即拉上小陵的另一个知交小州,主动登门造访去。小州是一个医生,自己开着私人诊所,他平时与小陵接触较多。他说,小陵被小号迷得走火入魔了,就是一个梦中人,现在已进入半仙状态,估计好事难成了。
小陵独居在一幽深小弄的斗室里。这是我首次踏进他的“新仙阁”。一间阁楼,窄窄的,三人一坐,就显得十分逼仄。但布置却是别有洞天,室内除了一张小板床、一套音响、一把“老巴哈”、一张太师椅外,再无他物。四壁及天花板涂着淡淡的海蓝色,绷顶吊一个桔红色的月牙儿和几颗蓝星星,那把“老巴哈”就挂在月牙上。他确实生活在梦中,我们走进了一个梦里的世界。
小陵说,这两年,他携着小号走天涯,北上温州、杭州、上海、苏州、青岛,南下广西、海南,为了他的小号和音乐,一路流浪一路吹。我们说,一个人浪迹天涯,你就不怕孤独寂寞呀。他说,你们呀,不懂小号和音乐,我要的就是要用小号和音乐,去享受这一份孤独和寂寞。我们说,小号你大可尽情地吹,但总不至于把颜如玉也吹了吧。
他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将余生托付给这把“老巴哈”了。她如果不想离婚,先叫她爱上我的小号和音乐再说吧。他还说,他最向往一对他所认识的东北情侣,两人开一辆吉普车,小妹妹妹唱歌郎奏琴,天涯海角,无拘无束地去追逐自己心中的音乐。那天晚上,他三句不离小号和音乐,把我们也搞得满脑子都是音乐了。
回来的路上,小州跟我说,他像不像梦中人呀?音乐音乐的。我说,还真是梦中人,小号小号的,你是医生,你得让他尽快从幽梦中醒来。
突然有那么一天,小州通知我到颜如玉家里去,说是他想了一奇招,看能否让小陵从天上回到地面来。一桌好菜,全是小陵爱吃的,酒,也是小陵爱喝的老酒汗。颜如玉显然是特意打扮过,头发不再是一条黄河浪打浪了,染回了一头青丝,褪去了身上所有的金光闪闪,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略施脂粉,打扮得甚是青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颜如玉。
小陵一看,就愣了。推杯换盏间,我们提议小陵来一段。小陵非常潇洒地拿起了“老巴哈”,甩了甩长发便开吹。我们知道,肯定又是《斯卡布罗集市》。果然如此,不同的是,他一吹奏,一个清丽的女声就跟着伴唱了起来。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唱歌的人是颜如玉,她是流着泪水把这首歌唱完的。唱毕,她泪盈盈地望着小陵说,你如果还想去流浪,我跟你一起去。小陵惊呆了。很快,他也泪流满面。蓦地,他走向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颜如玉……
事后,我问小州,你是怎么想到此法的?
小州说,神仙告诉我的,治梦中人的病,得用梦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