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盖州沙岗的龙凤山中松柏长青，山腰阳坡上并排矗立着两座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墓碑的主人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是哈尔滨师道学校的同学；五十年代分别是湖南军区的组织科长和中央监委的监察专员；六十年代同在营口市委工作，一位是组织部的副部长，一位是监委常务副书记；七十年代他们结为亲家，常在一起说古道今，谈天说地，引经据典，谈诗论词；本世纪初，他们相继驾鹤西去，身后留下两本厚重的家书，一本是以诗文为主的《大树歌》，一本是以诗词为主的《三石集》。如今，两位老同学又可以在一起切磋经典，赋兴唱和了。如此说来，他们的墓台更像是桌面，他们的墓碑更像是椅背，“椅背”的背面分别篆刻着他们认真完成的“人生作业”。
　　 一首是父亲的《七律•抒怀》：为筑神州风雨楼，搬砖加瓦奋不休。大军南下白洋渡，跨国东去绿水流。解甲塞上操旧业，换帽长街化新囚。担释何当再出剑，归来不觉霜满头。
　　 一首是岳父的《沁园春•感悟》： 宁静清心，淡泊功名，宠辱任由。忆当年胸胆，临崖走马，惊涛击水，自领风流。倥偬平生，谁人可想，为顶乌纱且保头。身原已，许阎罗帐下，魂寄荒丘。 天公劫外垂留，让遍飨人生喜与忧。乐耕朝耕暮，甘牛孺子，愁风愁雨，一己无求。漫道清贫，富藏两袖，不价清风堪作酬。超然处，在青白眼外，冷热何尤。
　　 这就是我的“诗词父亲”：一位是于我情深似海的生身父亲，一位是对我恩重如山的岳父大人。
　　 如此说来毫不牵强——因为父亲给我开辟并领上了生命之路，岳父则给了我生命旅途中的另一半风景；因为父亲是看着我一年年长大的，岳父则是我看着一天天老去的；因为父亲于我是永远不败不倒终将不朽的大树，岳父于我则是一生做人做事乃至作文的“镇纸”；因为父亲不仅是我的父亲，而且一直把我的妻子当成他的女儿，岳父也不仅是我的岳父，还在企业和机关做过我的领导；因为父亲和岳父既是同庚、同窗，又是同志、同乡，既是知心朋友，又是儿女亲家；因为我们家和她们家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你来我往，情深意笃，以至“亲上加亲”——我的弟弟又娶了她的妹妹，小姨子也是兄弟媳妇。
　　 我的父亲和岳父都是黑龙江人；伪满时期都曾在哈尔滨师道学校读书；都是在解放战争初期参加革命的。后来父亲随部队南下，相继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岳父留在地方做了“好马快枪”的支前队长和县委书记。在当时的革命队伍中，他们都是凤毛麟角般的知识分子，进步很快。文化大革命中，他们一起被游街，同台挨批斗，蹲一个“牛棚”，进一个干校，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才相互认出了二十年前的老同学，于是又续上了四十多年的老交情，应该算是因祸得福吧，也是患难之交。
　　 当然，上面说到这些大都友情的“契机”，而真正的缘分则来自于他们的内心世界的契合与叠印，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从小我就记得，有许多个星期天，要么我父亲领着我到他们家吃饭，要么她父亲领着她到我们家做客，而这老哥俩只要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说陈年往事，说故土乡情，说时事政治，说诗词曲赋，而这最后一条，更为他们津津乐道。可以说，我和妻子的许多文学启蒙，都是从“旁听”父亲和岳父的“谈诗论词”开始的。
　　 对于中国的古典文学，两位父亲都偏爱有加，特别对于那些经典的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他们都能大段大段的背诵和复述，而且都有相当精辟独到的见地。不仅见地独到，而且观点相同。看过《杨家将》和《满江红》，身处异地的两位退休老人，同怀爱国情，同抒英雄气。父亲的诗句是：从节常伸岁月新，后世宁忍不称神。一腔精诚儿女训，千秋正气报国恩。武略近接关夫子，文韬远韶孔圣人。茫茫宇宙谁无死，纯忠大孝天地存。岳父的词句是：神勇杨家将，威武岳家军。匡国击寇忠良，两宋栋梁臣。披挂冲杀敌阵，飞骑横踏强虏，浩气扫胡尘。为雪中原耻，肝脑不惜珍。
　　 现如今的领导干部，功利重于笔力，庸俗强于雍雅，大都能够在酒桌上眉飞色舞的唠荤嗑，说笑话，可是有几人能够记起满门忠烈的《杨家将》和一腔热血的《满江红》，又有几人能够知道柳、秦之婉约和苏、辛之豪放呢？
　　 于是，在鄙视的同时我更加读懂了敬仰——战争年代，我的父亲和岳父恰似“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文武兼备，智勇双全的岳鹏举、辛稼轩；和平时期，他们不仅意气风发，而且文采飞扬，除了工作、生活为日月，还有文学、历史为春秋，颇有东坡情怀和放翁遗风。一方面把心血汗水和功劳业绩献给了祖国人民，另一方面，也把发自心底的爱恨情仇化做诗文词稿，长留给子孙后代。
　　 是的，在我们两个家庭中，真正可以传世的，不是父辈的履历和存折，而是他们的文字以及浸透在文字中的精神，所谓“家风”和“家魂”，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我们两个家庭，我的两位父亲得天独厚的机缘巧合，才动了要为他们著书立传并且合作成“姊妹篇”的念头。于是我和妻子分工：我侧重编辑我父亲的轶文，书名为《大树歌》；她侧重编辑她父亲的词稿，书名为《三石集》。歌之“大树”是因为父亲名“树”，更是儿女心中“好大一棵树”；集自“三石”是因为岳父自谓“三石愚士”，而在儿女心中则是“补天之石”！ 是日，我与特邀的美编和责编商谈这两本书的封面设计和版式、体例：要厚重大气，要简约古朴，两本书的风格和规格要和谐统一，封面的隐图最好有岩有松，封底的隐文分别选用苏东坡的《定风波》和辛弃疾的《破阵子》……这样的创意，也是源于我对两位父亲人生逆旅及心路历程的基本认识——在大半个世纪的风霜雨雪中，他们安如磐石，坚若劲松，彼此携手同心，笑看长空流云。他们信念相同，情趣相投，文心相通，犹如黄山之巅的“牵手松”，更像飞来峰上的“三生石”，这便是我的两位出类拔萃的诗词父亲，六十年歌哭春秋。
　　 先说父亲的诗文。凭着父亲和母亲的记忆，他的诗作不下几百首，但是现在仅存小半：战争年代遗失了许多，文革时期烧毁了不少，晚年的父亲又自己淘汰了一些，再经过必要的筛选，现在编入文集的共有二百二十首，此外，还有父亲的日记、书信、文稿等等。父亲的诗文就时间而言基本可分三个阶段，一段是南下途中的军旅诗篇，一段是文革前后的时政诗篇，一段是赋闲在家的感怀诗篇；就内容而言大体可分六个方面，一是抒情（亲情、友情、爱情），二是记事（特别是战地记事），三是状景，四是怀古，五是感思，六是悼念。
　　 再说岳父的词稿。为了编辑成书，妻子几乎通宵达旦的整理我岳父的词稿，洋洋洒洒共有三百零六篇，写作时间比较集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今的二十年间，特别是近十年，也就是在岳父的古稀之年，夕阳西下却出现了创作高峰，几乎每个周末我们去看他老人家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们拿出新作来征求意见，而且，总是作为第一读者的我们最有理由说，他的词不仅越写越多，而且越写越好。这次整理出来的岳父词稿共有十个单元：苏欧感怀、风雨谴怀、反腐纪怀、国运壮怀、随兴抒怀、掠影忧怀、体坛畅怀、古今缅怀、悼亡伤怀、故乡恋怀、向晚情怀。
　　 通览父亲和岳父的诗词，都有这样几个共同的特点：  是在读一段历史。读过父亲的军旅诗篇，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四野”南下的进军路线和胜利画面；读过父亲的文革诗篇，特别是其中的悼亡诗作，我的女儿以及她的儿女就会知道那是怎么一个动乱的年代和扭曲的人性；读过父亲的怀古诗篇，就会再现岳飞的冤案和崇祯的悲剧，通过历史人物和文学语言告诉人们宋朝何以亡，明朝何以灭，古人何以观，今人何以鉴。同样，读过岳父的小令三百，真实而生动回放了现代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发展史，有许多震惊中外的重大事件皆详录其中：经济、社会、自然、人文、科学技术、文化体育等等，而且还包括了更为广阔的世界历史背景，譬如苏欧巨变后的“哭东欧”、“挽苏联”、“斥戈氏”、“祭列宗”等等词作。翻开这本词集，更像是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目录犹如“编年”。
　　 是在读一行脚步，或者说是在读一个背影。在父亲的诗篇里，我们读到一个烈士的悲壮：少年立志，步伐轻盈；青年从军，大步流星；壮年遭难，步履惟艰，老年抱病，以车当步。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看到，父亲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更没有歪，无论遭受何种打击与磨难，在他的诗句里都透着从容和坚定，都不改他的初衷和本性，是笑着殉道牺牲，是唱着他自己的诗歌我行我素，走入夕阳。在岳父的词集里，我们读到的一个壮士的豪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匣中宝剑，夜夜铿锵，人在“沧州”，心在“天山”。读他的词作，你根本感觉不到他的衰老，而且要比我的父亲更加乐观豁朗，他的脚步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的背影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的老者，谁不敬佩？！
　　 是在读一个灵魂。诗为心声，词为心曲。无论是父亲的诗篇，还是岳父的词作，都有一个极为显著的特点，就是没有任何文学功利，他们不是为讨巧读者去写，也不是为迎合编辑去写，更不会去写那些应景之作，去说那些违心的话。他们甚至从来也没想把这些文字发表（父亲生前坚决反对给他出书，岳父也是经过我们反复动员这才勉强同意出个集子留给孩子）。他们在骨子里都是书生和文人，都有用笔说话的习惯，都想在工作之余或生命之夕跳出社会角色，回归人文本色，“我写我心”，我抒我情。文学，是他们心灵的一个出口，“水管里流出的是水，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于是，在这些诗词中，我们读到一个高贵的灵魂，一个干净的灵魂，一个美好的灵魂，一个时而感到孤寂和灼热的灵魂。
　　 是在读一缕淡淡的忧伤。我的父亲和岳父都是百分之百绝对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早年，他们在炮火硝烟中选择了中国共产党；中年，他们在文革动乱中相信群众相信党；晚年，他们虽然离职放权，归隐赋闲，却依然关心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尤其对于党内的腐败现象和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更是忧心忡忡，义愤填膺。譬如父亲的《忧心》：“满怀豪情添愁雾，忧心只为风不纯”；譬如岳父的《此情难了》：“多情常为风雨愁，朝暮替天忧”。所以，在父亲的诗文和岳父的词作中，除了继续保持着他们的党性原则，也凭着老共产党员的理智和良知，发出了强烈的愤慨和呼吁，因此我们甚至读到一种不甘，也似乎读到了一种无奈。因为严峻而无情的现实与他们当初参加革命时的理想不无差距，但是，他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理想王国和精神世界。
　　 是在读一种勤勉，是在读一片文采。在收集和整理这些诗文和词作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惊诧：这么多！这么好！显然，我们都并不完全了解我们的父亲。我们眼中的两位父亲，在领导岗位上的时候，总是那么没黑没白的忙（儿时的印象是，时常是我们睡了时候，他们还没回来，我们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后来他们离开了工作岗位，身体状况又都不是很好了，几乎每天都要吃药，每年都要住院，如此还能有这么多的倾心凝神之作，可见他们的孜孜以求。这一点，晚辈自愧不如，而更加让我们羞惭不已的是，面对两位父亲的绝妙好诗好词，还有他们深厚的文学功底，特别是古典文学的高深造诣，我们这些后生无人能及，甚至，写一篇像样的评论文章都困难。
　　 除了共性的风采，也有个性的光芒：父亲诗文的写作对象大都是我们身边的亲朋好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岳父词作的审美客体则是我们国家乃至世界的大事件，惊天动地，振聋发聩；父亲的诗文情感深沉丰厚，岳父的词作气魄宏伟雄壮；父亲的诗文平实真诚，读起来让人感到格外亲切，岳父的词作常有惊人之句，读起来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父亲的诗文时间跨度比较大，因为不同的历史背景和人生际遇更显得色彩斑斓，岳父的词作集中在近二三十年，历史脉搏清晰，精神世界完整，人生气度丰满；父亲的诗文多是有感而发的即兴之笔，因为作者的感动而容易感动读者，岳父的词作十分讲求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在我看来，作风一向严谨的岳父堪称“苦吟”词人。最后，我感觉父亲的文风更像现实主义写作态度的杜甫，而岳父的笔调颇具太白遗风，浪漫而豪迈。
　　 这里，我还要特别说说两位父亲之间那种高雅纯洁的文心之交，他们即是同学，也是文友，彼此之间从来没有那种庸俗低级的势利之交。在整理这些诗文和词作的时候，我们意外发现了一些他们写给彼此“和鸣之声”，读起来让人格外感动：譬如1996年父亲写给岳父的祝寿诗：投身革命五十秋，侠肝义胆数风流。奇勋卓绩留青史，百战归来霜满头。譬如2008年岳父写给父亲的悼亡词：朝涌初阳万缕，晚来暮色云红。婆娑桂影月玲珑，清风幽谷里，安息总从容。
　　 总之，我的两位父亲用大爱深情书写诗词春秋，为我们留下了千金不换、万代承传的精神财富和文化瑰宝。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翻开这两本书的时候，可能会有些时代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却会清清楚楚的看到，他们的前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人生究竟该怎么样的走！
　　 父亲善诗，岳父好词，却也偶有例外。这里且用父亲的词句和岳父的词句作为本文的结语。父亲的词句是：生路行人艰难，此去喜忧参半。六和塔下水如天，飞起惊鸿一片。
　　 岳父的诗句为：联翩往事忆难收，共济惊涛一叶舟。岁月蹉跎逝壮季，盛世流年已白头。
　　 这就是让我们永远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诗词父亲”。有道是：清明时节泪纷纷，阴阳两隔欲断——借问天堂书可有，大树三石寄仙村。
　　 （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