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害怕我的父亲，因为父亲那张国字脸老是绷着，镜片后那双大眼睛也难得有一丝暖意，我几乎没有在他膝下撒娇的记忆。
　　 父亲是工厂的财务股长，每月工资有72元，那已经是高薪了，可他的生活担子很重。我和八个哥哥姐姐要吃要穿要上学，爷爷奶奶外婆三位老人要供养。为了维持生计，父亲上班之余要开荒种地，星期天上山砍柴，秋季领全家挖葛采蕨捡野茶籽。父亲太忙太累了，能把我们一一带活就很不容易，哪还腾得出笑脸给我们！
　　 不过父亲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次是工厂举行春节联欢，食堂里一长溜桌上摆满吃食。那晚父亲喝了一点酒，满面红光。大家都欢迎他来段清唱，父亲没怎么推辞，就站在椅子上唱了一段京剧：“长坂坡，救阿斗，杀得那个曹兵个个愁！”唱得声情并茂，字正腔圆，赢得满堂彩。父亲笑了，拱手向大家致意。我是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
　　 文革开始，父亲的脸上再难得有笑容。集体加入过国民党，是他洗不掉的污点；旧时商业学校的毕业文凭是他等待国民党反攻大陆的罪证。他被隔离了。我们全家被驱逐出厂。
　　 1968年，在湘潭工作的姐姐生孩子，妈妈去帮她，家里就剩下重病的外婆和我们三个失学的孩子。老八斌哥每天砍柴，老七明哥在纸厂做临时工。十三岁的我则负责洗衣做饭照顾外婆。每个星期，我都探望父亲一次。父亲抽烟，我便从集市上买回烟叶，抽掉筋，展平叠起放在箱底压紧。用皮刀切成细丝，弄蓬松后用白纸卷成喇叭筒，用木匣装着连同干净衣服送给父亲，再将脏衣服拿回来洗。如是半年，父亲才放回来。
　　 父亲回到家，已是瘦骨嶙峋。妈妈回来了，心疼得不得了，想方设法给他补一点。那年头肉食难买，妈就将黄豆煮得烂烂的，放上红糖，每天逼父亲吃一碗。
　　 有天，附近摔死了一头牛，妈赶紧从箱底拿两块钱叫我去买牛肉。我不识货，买了一大块牛筋回来。妈恼怒地数落了我一顿，父亲赶紧打圆场：“牛筋炖着好吃，我来做。”那晚，北风呼呼地吹，我家里却充满温馨。我在灶下添柴，父亲掌勺，不时揭开锅盖翻炒翻炒，整个屋里都氤氲谢浓郁的牛肉香味儿。那一顿吃啊，让我齿颊留香几十年！
　　 父亲回是回了，却少不了游街示众。怕我难受，每次游街前，他都交代我不要出门。可有次我遇见了，只见他头戴极高的纸糊高帽子，挂着大牌子，上书“牛鬼蛇神，国民党的残渣余孽”。1000多度的近视眼镜被摘掉，双眼茫然，脚步踉跄，被人一搡一搡地推着……我心中大恸，如万箭穿心，仓惶逃回家大哭一场。我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他们摘父亲的眼镜，那样他几乎是个盲人呀！
　　 1968年，我两个哥哥下放农村，年底，我和妈妈也和他们下放在了一起。一家四口落户在了一个叫郑家驿的地方。离父亲三十多里。父亲每周来看我们一次，没有单车就走路，没有手表就将五哥送给他的一个长方形的小闹钟放在口袋里。那几年，我们家三个劳力，工分挣得不少，妈在家喂猪喂鸡种菜，日子过得辛苦而充实。父亲很满足，脸上又有了笑容。终于有一天，他平静地宣布：“我平反了。”全家人欣喜若狂，有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感觉。
　　 然而，父亲的平反，却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好运，我们仍然只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家中还先后遭受了一系列的变故：外婆去世；年愈九旬的祖父母因战备疏散从城市投靠我们。祖母双目失明，不想连累后人而投缳自尽；一场大火转眼间将我们惨淡经营的家化为灰烬。起火时，我们三兄妹恰恰都不在家，勇敢的妈妈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救出了九十二岁的祖父。父亲闻讯赶来，家已经成了一堆通红的瓦砾。父亲看着一个不少的我们，强挤出一丝笑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我知道，父亲那下子心中一定是五脏俱焚！
　　 父亲衰老了，五十多岁的人脸上已沟壑纵横，牙掉了许多，原来丰满的国字脸瘪了下去。长期的头痛、骨痛、痔疮、肺心病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尽管如此，他还是费尽心力将我们一家转到他工厂附近的农村，好相互有个照应。
　　 这年我二十岁，新生产队要我替他们抵债到另一个山里大队去教书，父亲送我，一路无言，瞧着他佝偻而削瘦的背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中午，学校留他吃饭，父亲几乎没有动筷子。我问他在什么不吃，他难为情地笑笑：“板牙掉了，吃不动硬饭了。我心中一阵酸楚：爸爸居然就老成这样了！
　　 1976年，父亲住进了医院。他此时已经不认识任何人，只反复念叨着：“过去是好人，现在是坏人！”“家里生活很困难。”听到他的呓语，我的心都要碎了，父亲他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和经济压力啊！四月二十二日，五十八岁的父亲终于熬不过去了，闭上了那双疲惫的眼睛。医生诊断，他死于脑组织萎缩。
　　 父亲有两帧照片，我最珍爱。一帧二十多岁，着米色学生装，风华正茂；一帧四十多岁，着藏青中山装，风流倜傥。前者1974年被大火烧毁，后者我将他手工精扩用精致的相框嵌了挂在墙上。
　　 父亲是益阳人。妈妈告诉我父亲才华横溢，能演话剧，能唱京戏，能潇洒地在单杠双杠上翻飞，能写一手漂亮的魏碑……而这些，我基本没见他演示过。
　　 妈妈还说。他俩年轻时，都爱好古典文学，常在温暖的冬夜红袖添香诗词唱酬。妈妈还背诵了一首他俩一人一句的顶针游戏《炉边联句》：
　　 “人约黄昏后，后会有期，期在必至，至今音信杳，杳然而思，思往事，事事萦心，心如刀割，隔不断情丝，丝竹遣情怀，怀抱琵琶聊作伴，伴我些时，时入三春，春风帆影归舟至，至今三载，载归了伊人，人如旧，旧梦新情。”
　　 哦！我多情的父亲！浪漫的父亲！多才多艺的父亲！苦难的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