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村小学前面的向阳山坡上，有一座水泥坟墓。水泥坟墓有些年月了，周围长满了树木杂草，四季有野花绽放，使墓中人在温馨中长眠，含笑九泉。
　　 今天是清明节，坟前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点燃蜡烛、线香和钱纸，再放一封爆竹，在爆竹声中，在硝烟缭绕里，她便跪在坟前，口中在不停地念着，有时抽泣，有时发笑……
　　 她怎么了？墓中是她什么人？
　　 他死了，在他最开心的时候。于是引起牛角村一村议论，一村叹息，一村眼泪……
　　 他的往事，在山民的口碑上剪辑成了平淡又不平淡的故事。
　　 据说抗美援朝时候，他因迟生了两年而不能去当志愿军。他急得哭娘叫爷，饭菜不吃。当志愿军出发那天，天还没亮，他就跑到了乡公所，好不容易等天亮后，寻着那个接兵的大胡子首长，又哭又叫：“爷爷、爷爷……我愿做你最听话的孙子，为您多打死几个鬼子……还不行吗？呜呜……”大胡子其实还是个“黄花崽”（未结婚），现在突然做了个便宜“爷爷”，于是腊月里的萝卜——冻（动）了心。从黑胡子里飘出来亲亲热热的声音：“乖孙子，你的爸爸妈妈同意吗？”“没……没……”他嚎啕大哭起来。“好吧，爷爷收了你，不过有个条件，从今以后不准哭鼻子！”“我不哭——我笑，爷爷，你听我笑。哈哈——哈哈——”稚嫩的童音和成熟的男中音交织在一起，笑得所有在场的人都捧着肚子笑起来。
　　 于是他随着“爷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后来，他编在大胡子连里，就不再叫“爷爷”，而是毕恭毕敬地将右手举到鬓边，亲热地叫：“连长！”他跟随着连长在硝烟里冲锋，在战火中爬滚，大家都夸他“人小神通大”。在夺取1201高地的战斗中，他“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了几只美国枪……”
　　 后来，连长告诉他，人有第二生命——政治生命，有了政治生命才是一个光荣的人。他不懂。连长只好说穿：“第二生命就是入党，你要经受考验，多立战功，争取入党。”他使劲地点着小脑袋。于是每次战斗之前，就向连长写一封申请书和决心书，：“我要立功入党！”于是他多次“撂倒一个，俘虏一个，……”也说不清经过了多少次战火与鲜血的考验，在丢掉了三个指头及右腿跛了的时候，他终于在镰刀斧头旗下举起了右手，庄严地宣誓：“我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以后，美国鬼子被他们赶到了“三八线”以南。于是，党号召他们复原建设家乡。他又向大胡子申请。大胡子告诉他：“我被提拔当团长了，我将调回到上海去，你跟我一块去吧！”大胡子这时真像怕丢掉孙子似地，不让他走。他急了：“不，我要回去！”他鼻子一酸，抓住大胡子的胳膊使劲地摇着：“我叫你做爷爷，你让我回去吧！”这一招真灵。大胡子说：“好吧，我不留你，你回去后得混出点名堂来……有难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怀端着党员证、立功证和金灿灿的勋章，跛着脚，悄悄地回到了家乡——牛角冲。
　　 1954年，他带领牛角冲人办起了互助组，用自己仅有的二百元复员费给组里买了一头牛。后来，又办起了合作社。正当他想组织牛角冲的人利用山上的树木办一个木材加工厂的时候，牛角冲出现了盘古开天地以来的奇迹——县里派来了炼钢工作队，要在牛角冲建炼钢高炉，其理由是牛角冲山上树木多，木材可以烧木炭，木炭是炼钢的燃料，可以保证燃料充足；至于铁矿石，牛角冲的石头多，有石头的地方就有铁矿……
　　 炼钢队对他很器重，说共产党员要带头“全民炼钢”，“为赶超英美而努力”。叫他当炉长，可是他不领人家抬举的盛情，说他人生得蠢，只会握锄头把，不会当炼钢炉长。
　　 后来，炼钢队长物色了舒风，于是舒风行驶队长大权，将牛角冲人兵分三路：一路建造土高炉，一路上山烧木炭；一路在石头沟放炮开山找铁矿。高炉以“大跃进”的速度建起来了，让牛角冲人大开眼界之后，便要大家把姓铁的东西献出来，因为这时还没有找到一点铁矿的影子。每家只留一口铁锅没献了，因为肚子不同意。可高炉里流出来的钢水（实际上是废铁水）与上级下达的钢指标是带斗笠亲嘴——还差一大截！舒风急了，决定上门砸铁锅。他一听，对舒风吼道：“你敢？！你砸大家的铁锅，我砸你的脑瓜！”
　　 终因牛角冲没有找到矿石，土高炉成了一堆废土。但是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不见了，变成了和尚脑壳——光秃秃的了！
　　 后来，舒风提拨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只因他肚子里没有墨水，是稀泥巴糊不上墙壁，不然还要往上提拨。
　　 后来，大队开党支部生活会没有让他参加，因为有人说她在朝鲜战场上立功是假的，入党是他大胡子爷爷开的后门……
　　 于是他哭了，比当年不让他当志愿军哭得还伤心，他还想到了死：“我的第二生命完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天无绝人之路。这时舒风的妹妹却对他爱得死去活来，硬要嫁给他。无论舒风怎样反对、威胁她，他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后来被舒风逼急了，他干脆跑到他家里，主动把身体先给他。他不干，他说：“没打结婚证，犯法！”她急了：“你不干，我与你去死！”她抱住他，将眼泪抹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愿她死，终于下决心抱住了她……于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两颗破碎的心被爱缝合起来……
　　 一则看在妹妹份上，二则看在人心归向上，舒风终于让他当了石头沟生产队队长。他当队长的第三年，石头沟的荒山上出现了大片桃林，春回大地，桃花盛开，像一片彩霞，像一片红锦，使人望而生津。于是他的队里，每年能摘回几十担水蜜桃，能换回几百张“工农兵”。于是他的队里出现了每个劳动日工值1元的奇迹。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学大寨”工作队，说那是资本主义的桃子，必须坚决毁掉。于是桃林变成了柴火，于是山上开出了一片干涸的梯田。年终每个劳动日的工值变成了“三盒火柴一口针”——七分钱！
　　 这一次，他又伤心地哭了，哭得队里的人都跟着他哭……
　　 因为这一哭，工作队把它当成新生的阶级敌人——蜕化变质分子，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五花大绷将他揪上了批斗台，接受了触及皮肉又触及灵魂的批斗……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和她消失在夜的海洋里……
　　 于是牛角冲的人都说他去找大胡子去了，都说只要找到大胡子就有官当，有好日子过。当呻吟的历史终于凝固，颠倒的历史又被颠倒过来的时候，舒风吊在自家的屋梁上，他和她却出现在牛角冲。但岁月已把他们的头发染成了花白，脸上额上出现了渔网般的沟渠。他们带回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
　　 山里人惊叹：他们为什么没去找大胡子？他们在哪儿干什么？
　　 山里人惋惜：为什么要回牛角冲？“三盒火柴一口针，有女莫嫁牛角冲”、“牛角冲李石头多，麻雀飞过不落脚”，这样的地方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当大家还在惊叹、惋惜的时候，他请人在牛角冲过去建土高炉的地方又要建一座炼铁炉……
　　 这一下，山里人傻眼了，都说他着了魔了……
　　 他不仅要建炼铁炉，而且要建厂房。他叫牛角冲的人给他帮工。帮工的人每人每天15元的工钱。牛角冲的人不相信，一天15元工钱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因为那时的民办教师每月才30元工资啊！于是他把一张张脆响的“工农兵”送到粗糙的颤抖的手里说：“先给钱，后做工！”
　　 很快，一张白底红字的“牛角冲铸造厂”的大厂牌在蓝天白云下熠熠生辉……
　　 原来，他有一个舅舅在武汉铸造厂当厂长，他和她精通了整套铸造技术……
　　 后来，一栋四层楼的教学大楼代替了牛角冲小学低矮阴暗潮湿的危房。一楼的楼梯口处的墙壁上嵌有一块大理石碑，上刻：此楼由村魂同志捐款修建。
　　 大楼落成，村委会设宴感谢他。他开怀畅饮。大家敬他的酒，他也敬大家的酒。他说：“村某夙愿，今日实现，死也就闭目了……”
　　 谁知，他饮酒过多，心梗猝发，含笑归天了！
　　 牛角村小学前面的向阳山坡上，出现了一方新坟。坟头的墓碑上镌刻着：共产党员村魂之墓。
　　 每年的清明节，她照例要到村魂墓前去祭拜。她久久地跪在墓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诉说着村里每年发生的变化及他牵挂的那些人家的情况……
　　 今天她照例流了眼泪，掉了鼻涕，但却破例还夹杂些笑声，她在告诉他：牛角村全村脱贫了……
　　 她带领牛角村脱贫的经历足以写一部长篇小说了，也可以拍成一部电视连续剧了……
　　 不知她跪了多久，可她还没有说完啊……
　　 他是她的父亲。现在，她是牛角村党支部书记。她的血管里流的是村魂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