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一
　　 青青山脚下有一个村子，青山和村子被一条河隔开。
　　 和这个地方大多数河流一样，只是在夏季，几场大雨之后，水才从遥远连绵的群山中急匆匆赶来，开启小河的新生。但过不了多少久，小河失去给养，就只剩下浅浅的河水囤积在村子周围。当河水渐渐安详、澄澈，河边的绿树、青山，偶尔经过的鸟兽，便在水中生动起来。微风一吹，连整个村庄都在水中轻轻摇晃。再加上压在山头的夕阳，照在水面金光灿烂的，便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阿美坐在探进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已经很有一会儿了。水中一张好看的脸，可这张脸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撅嘴，一会儿故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没有一刻宁静。周遭寂寥无声，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鸟也在黄昏这一刻变得安详、绅士起来，怕破坏了大自然的杰作，可阿美的心像灌了铅石，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是唯一没有被打动的生灵。
　　 阿美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坐卧不安。直到熟悉的脚步声轻轻传来。她站起身来：“过来！”慢慢过来的是石头。石头并不像块石头，白皙、高瘦，一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可石头并不笑，神情严肃的像在上课。阿美便冲上去扭他耳朵，踢他小腿。石头一边躲，一边小声的讨饶：“喂喂，你疯了么？”阿美这才开心地露出笑容。不过，鼻子轻轻一皱，又是一脚飞了出去。
　　 阿美这几天心痒痒的，像有一条虫子爬来爬去。今天早上的语文课，老师讲些什么已经全然听不进去。再看看身边的石头，正襟危坐，像老和尚入了定。阿美来气了，伸手去掐石头课桌底下的腿。石头不理她，任由她胡闹。阿美来劲了，横掐竖扭，石头像个陷入敌手的英雄，就是岿然不动。最后阿美祭出制胜的法宝，用指甲只掐薄薄一层皮。石头这回忍不住了，又不愿让她看见，就对着黑板呲牙咧嘴。老师吃了一惊，迷惑的看着他。石头脸一红，扭头瞪了阿美一眼，阿美也有点难为情。一看这情形，五十岁的老师立刻原谅了一贯诚恳、守纪的石头和一贯刁蛮的阿美。这是天真和年龄的错误，自己在这个年龄不是也一样吗？老师的原则是：只要不影响自己讲课的情绪，那么行为就是允许的。宽容纵容了犯罪，阿美稍稍判断之后，便又吹起进攻的号角，还要继续掐。石头急了，一把抓住越境的手腕，直到下课才将一直挣扎的手松开。圆润的手腕，青青的一圈，如同戴了个别致的手镯。
　　 石头知道阿美要复仇的，倘若不让她出这口气，还不知道有多少希奇古怪的法子等着他。所以当她下达“老地方”见的命令后，石头就磨磨蹭蹭过来了。
　　 这会儿，阿美折腾的累了，便坐下来休息。太阳已经落在山背后好一会儿，瓦蓝瓦蓝的天空变成深灰色，深沉静穆，四周蛐蛐蝈蝈，各种各样的小虫像得了什么命令似的，一起大叫起来。平日里熟悉的绿树，沟涯都披上夜的亵衣，像一个个古怪的巨人，静静蹲在那儿；又或者像隐藏了什么永不会被破译的秘密，在一旁偷偷冷笑。就在这时，一只青蛙从阿美身边跳入水中，吓得阿美叫起来，逗得石头笑开了花。阿美便又冲上去踢他、捶他。合奏的虫鸣被断了，满世界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石头有点局促，一边躲，一边问：“阿美，你猜现在几点了？”阿美停止捶打，歪头看着他，忽然一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拉了过来，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问：“阿呆，你猜呢？”头发轻轻的、痒痒的搔在了石头的脖子上。
　　 这时候，吃过晚饭的人开始到河边来纳凉，嘈杂声渐渐传开，忙碌的人们集合起来，在这里度过他们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刻。虽然大多数人连几十里外最近的城市也没有去过，可并不妨碍他们高谈阔论：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整个世界连缀起来。从太空宇宙到深海大洋，从遥远贫困国家发生的莫名其妙的战争，到几千年人类文明史，都被做成希奇古怪的样子粉墨登场。如果稍有一点常识的人坐在这儿，一定会乐得直不起腰来，可一看大义凛然、侃侃而谈的言者，认真听讲、认真讨论的听众，又觉得任何过分的举止，都是对“神圣”这个词语的亵渎。
　　 夜风一阵阵吹过，小草、树木沙沙作响，它们大概也知道珍惜这一段好时光，拼了命的疯长。原来还很稀疏、荒凉的河边，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草木丰茂丰盈起来，这成了阿美和石头最好的掩体，将他们与世界隔开。这时，就算最大胆的阿美，也不敢在邻居、长辈面前放肆，和石头躲在草木深处，屏息静气，等待纳凉的人散去。
　　 人还没有散去，月亮倒是冲了上来，月亮在云朵中穿行很快，像有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拉着它鼓舞前进。月宫的桂树，嫦娥仙子的寝宫，明明暗暗的凸现出来，急着把清辉洒向人间。整个世界一下子清爽了，不但周遭一切重新回到眼前，从野草树缝之间，连纳凉的人的脸，激动、激昂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看。孩子们得到大人的默许，逐渐扩展他们的活动范围，很快向他们逼进。秘密就要被发现了，阿美有些着急，凑在石头耳朵边上问他咋办。石头稍一犹豫，拉起她的手边便沿着河边向深处跑去，惹得树叶、草叶哗哗乱响。有人警觉地问：“谁”？石头和阿美一声不吭，跑得更加欢畅，只觉得长这么大来，一切得逞的恶作剧中，唯独这一次最惊险刺激，最过瘾。等转过几道弯，将喧嚣的人群远远抛在后面，两个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二
　　 走进村子，远远就能看到高高盘踞在路边高岗上的一个大院，大大的大门，高大繁茂的枣树、杨树。可走近一看，大门虽然厚实，却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石头垒的外墙还罢了，不过多了些青苔，斑斑驳驳地生在背阴处，可作女墙的土墙，连小孩都拦不住。至于院子里面三进三出的月亮门，只剩下了月亮，门被饿急了的主人换成了粮食。
　　 这就是石头的家，深深的庭院突兀地立在那儿，与周围那些小家小院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这些在石头幼小的心灵上投下了离奇的影子。他曾建议母亲换个新大门，换来的是母亲的苦笑，和哥哥姐姐对这个幼小的生灵是如此不识时务的讥讽。可在他心里，总觉得那些是假象，所有人，包括最疼他的，寡居的母亲都在骗他。而母亲会不自觉提到过去，当然是偷偷的，只对着最宠爱的小儿子的时候：家里的地多着呢，牛羊也旺盛，院子的各个部分都能派上用场……石头觉得那才是真的，而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母亲施了魔法，将真相掩盖起来而已。
　　 石头很少走出大门，一方面有无穷无尽的家务需要完成，而且哥哥姐姐也是很好的玩伴；另一方面，在他心里早已断定，这个院子的某个角落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干脆掘出大批金银财宝来。然后换一个新大门，帮母亲置办几件新衣服，再就是不要天天吃掺了沤树叶的菜馍，他对这个味道腻透了。这个愿望持续了很长时间，虽然头一天失望而归，可只要太阳在第二天升起，他便又兴冲冲地去进行那“伟大的事业”了。
　　 石头很晚才上学，在同学中间个子已经很高了，而且长得结实，可这并没有帮到他多少。当一个同学站在他面前，好奇的问：“你就是那个地主崽子？”哄堂大笑的走了，他却愣在那儿。才明白他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大门，那么深的庭院，门又为何那么破，院里杂草那么多，母亲脸上的笑容那么苦涩。他是地主崽子！如果说他的爷爷或者老爷爷甚至父亲都风光过一阵子，那么现在，就到了为当时的“狂妄”受罪抵债的时候了。从那时间起，大门便再也无可修复。石头长相俊美、笑容爽朗，可那是造化的手笔，只有藏在眼底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才真正倒出了心事。
　　 多少年以后，再来看那段历史，大家会觉得天下荒唐的事莫过于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地主儿混蛋。如果基因真有那么强大的话，秦朝怎么会亡国？刘邦怎么会当上皇帝？可小小的石头哪有超人的智慧能来跳出荣辱的圈子！
　　 石头很孤独，同学们接受大人们的劝告，离他远远的。于是，石头上学时一个人，放学时一个人，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乡村教师正为自己的家事发愁，哪里注意到这群半大孩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忧郁者？石头越来越沉默，小小年纪便背负了社会的偏见。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无论是谁，对人生的认识都不应该浅尝辙止。如果要顺利，总有人锦上添花，非得让得意者飘飘然忘记自己的样子，才肯把他从云彩上摔下来；如果不快乐，定然要抹杀他一些固有的长处，让痛苦、失望在心里充分发酵。那时候，挣扎出来的是英雄，其余的只能作凡人了。
　　 石头成分不好，偏偏课本上天天讲旧社会、坏地主。有人鄙夷他，有人好奇地瞧他，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角落可以躲藏，不用面对别人，或者能拥有鸟的翅膀，他早就逃掉了。可他逃不了，只能呆在那儿，只能独自委屈。
　　 渐渐地，同学们对他失去了兴趣：这个沉默不语的男孩似乎太容易受惊了，不过是一个眼神，远远的笑声，都能让他猜忌半天。老师没有批评过他，可进步的时候也不肯给予鼓励。石头把上学看成一种负担，功课在同学中也是不好不坏。
　　 幸运的是，饿急了的中国人开始关心自己的肚皮，而不是别人家的祖宗。石头家大门的破烂程度不是还胜过自己家吗？了解历史的人抛弃了对这个曾经欣欣向荣家庭的妒嫉，告诉自己的孩子：他家其实并没有怎么剥削别人，只是精于打算，省吃俭用，勤快。在农忙时，才有雇工上门，家人和雇工一块吃饭。当短工将吃剩的窝头、菜汤倒掉的时候，总有人会想办法找借口将这些东西婉转倒进自己的碗里。而那么大的庭院之所以没有被分掉，首先是位置太高了，仅仅是爬到家门口就能让人气喘吁吁，生活各种不便；其次是院子里并没有多少房屋，更多是空地、大树，要想住人得自己修建房子，那还不如另外找块平地。
　　 一位女生主动跟他讲和了：邀请他一块捉迷藏，就是那个问候他是狗崽子的人，也就是阿美。也只有阿美敢站出来和他交朋友。只是地主崽子和又红又专的革命后代是很难平等的，她总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压迫这个英俊、沉默的男孩。实在无理的时候，便说：“你有什么好稀罕的，旧社会这么坏，不就是你们这种人搅的吗？”他回答不上来，真理、正义都站在穷人一边，只能任由阿美欺负。可如果有人对石头不利，阿美便挽起袖子，尖声叫骂，有时候大打出手。阿美在同学中发育比较早，身强力壮，被阿美打过的男生数不胜数。
　　 毫无疑问，石头赢得了两个女人恒久、热烈的喜爱，一个来自他的母亲，一个来自阿美。母亲的爱几乎是单向、宁静的，可阿美的爱却使他感到孤独与无助。除了两个女人，他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一奶同胞的兄弟，也嫉妒他从母亲那儿得到太多而有意疏远他。阿美的爱尤其会令他紧张不安，想想吧，一个明媚、活泼、漂亮的女孩子，会是多少男同学渴望交往的对象，而她却对他们不假辞色，像小母鸡一样护着一个地主崽子，实在让人愤愤不平。他能明显感到由此带来的敌意，却不敢冒险尝试新生活。但是，与自己越亲近的人便伤害自己越深。有时候阿美把石头惹得要疯了，泪都涌了出来，阿美再道歉也不肯听，阿美便拉住石头的手打自己惹事的嘴巴。这时候，阿美的脸是绯红的，嘴巴嫩嫩的、软软的，刚刚轻轻碰到，石头就原谅了这个伙伴。
　　 如果发展朋友的话，想来有一个人是不会拒绝他的：一直到三年级，狗狸子还光着屁股上学，有时候都快到霜冻了，上课坐在那里，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清晰可见，班主任兼数学课的李老师——一个刚刚为人母不久的少妇，趁着其它同学低头做数学题的空儿，羞红着脸来提醒他，你还不穿上裤子？而开春不久，狗狸子就退去束缚，开始他的自然之旅。
　　 学校旁边有个水湾，不深不浅，不大不小，正好适合小孩子们戏水，为了安全起见，学校三令五申不许去游泳，不许去戏水，可是哪能禁止的住？
　　 女老师一般都比男老师要强，李老师也不例外，见自己的学生湿着头发来上学，简直就是蔑视自己的存在。她提前半个小时来学校，在路上拐了个弯儿，到了水湾边，偷偷捡起学生们的衣裤，拿回了办公室。
　　 半个小时之后，在狗狸子的带领下，二十来个光腚猴子排成两队，整整齐齐地来到了李老师的办公室，圆弧形站在老师的前面。李老师大约第一次一下子见这么多异性的生殖器，高高低低的罗列在自己的眼前，而且是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已经发育的小有规模。她的俊脸“腾”地就红了，二话没说，交出战利品就让他们走了。
　　 狗狸子还有一次壮举：母亲轧了了几斤面条，准备去看坐月子的娘家妹妹。家里有面条就有面条吧，还非得让狗狸子看见，这不是挑衅吗？
　　 老两口一出门，狗狸子就把钢筋锅搬出来盛满了水，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大把大把的柴火塞进灶膛，可惜，平常没干过这活，找不着诀窍：柴火越多越不好点，好不容易点着了，一不留神又捂灭了。青烟倒了出来，呛得他一阵猛咳嗽。可这哪能抵挡住他比火还高涨的热情，望着一大锅水，心里既激动又紧张，走出厨房来，骑马蹲裆式在院子乱蹦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