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时节，暮雨更带了几分黯然神伤。我多久没在清明节给父亲上坟了？虽然我心里想着的是父亲早就步入下一个轮回，肯定又是哪家的学霸一枚。可今年确实该回去一趟。母亲要过逢九的八十大寿，老人家总喜欢热闹点。但我还是去不了，每座城都不能畅通无阻。遗憾的事太多，亏欠的人也不少。我只能抬起头看着天空，让眼泪倒流回心底。人生有时候真的没有悲伤或辩解的权利，如影随形，只剩下咬紧牙关忍受现实的沉默。
　　 若按农历计算，三月初八是父亲的忌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我不曾忘记父亲的忌日，但我是完整地按照阳历日子计算周年的。我如何会忘记那天？2010年4月21日，玉树地震后的全国哀悼日，举国上下一篇哀声。那天的五更是凝固的冰冷，父亲在ICU停止了呼吸，去得很平静。那时候他已经人事不省，唯有简单的生命体征还在，他躺了五个月了，偶尔睁开的眼睛里没有生动可言，只有他的魂似乎在游弋。他不认识任何人，只有身体还是暖和的，手掌是我熟悉的触感。
　　
　　 二
　　 癌症转移至肺部时，一度出现大出血。父亲从不当着我的面吐血，每次都是我不在的时候，一吐就是一千毫升以上的鲜红。于是那阵子我请了假不上班，根本不敢离开老家一步，和母亲两人24小时轮班守着父亲，他还是会趁我不在跟前的一会儿工夫突发大吐血。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真的愿意相信那是父爱如山，父亲知道他的女儿晕血。你舍不得我害怕是么？爸，那是你啊，我又如何会害怕会犯晕！
　　 父亲从插管之后就不能开口说话了，他最后一个清晰的眼神是留给我的。一次大出血之后，我从休息室飞快赶到，握着他的手不敢放声大哭，生怕惊扰旁人，惊着父亲。父亲母亲都为这家医院奉献了一生，所以我们有了进ICU自己做特护的特批。那是十一月份的一个下午，重症监护室里温暖如春，我看着苏醒后的父亲，一声声轻轻唤着他，父亲专注地看看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疲倦地合上了眼。从此也阖上了他看世间一切的眼睛。
　　 他再也没有清醒过，他成了一个植物人……我那英俊潇洒的父亲啊，聪慧至极、多才多艺的父亲，有时暴脾气却又十分疼爱家人的父亲！他把整个世界遗失了，在灰暗里徘徊了五个月之后，选择了彻底离开。而那一刻，我还是不在他的身边。他陪母亲过完了母亲很在意的生日，七十大寿，隔天才撒手人寰。多少年的相濡以沫！小妹在一段文字里说，虽然不知道老一辈人的爱情到底如何，但思及父亲病中曾对母亲说的一句话，那么巧合，在十年后的这天这夜这一刻，一样的夜雨飘落，一样的凉初透，一样的泪滂沱。“我走以后，你多想想我不好的地方，心里就会没那么难过。”爸，或许，真的只有太像你的我，我这个长女，才知道何谓情深似海……
　　 那天的江南，大雾弥漫，高速封道。那天，全国哀悼日，普天同悲。我从一大早等到近午，才登上回乡的大巴车。我戴着临时找出来的白绳当孝，家里没有麻线。没有兄弟，自然是我们姐妹三个给父亲披麻戴孝，我们一直争气，从来不输别人家儿郎。我站在客运中心泪如雨下，像个祥林嫂，一遍遍跟售票员哭诉，我爸没了，我要回家！几时能通车？出走多年，我突然像个迷路的孩子，所有任性和坚强都倒塌了，我只想找爸爸！
　　
　　 三
　　 而我从五岁开始，就不像个幼稚小娃儿一样哭闹过。我把一辈子的软弱都在那一刻哭了出来。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哪怕我独自打拼多年，只要父亲在，我就心安。因为背后有一座山。可我的天塌了，山崩了，父亲再也不会拖着病体，面色凝重地站在露台那里挥挥手，目送我离开。父亲不在了，老房子卖了，我和爸爸的家没了，再也没了！我还能去哪里再撒个娇啊，爸，等我回家！我一路魂不守舍，不停在内心发问，爸，你怎么就不等我？怎么就不把人间的最后一个眼神再留给我？爸，你还是怕惊着我么？
　　 殡仪馆，追悼会。我连夜写的家属发言听哭了很多人，我自己尽可能保持语调平稳，没有泣不成声。这是我写给父亲的告别，字字含泪，句句声泣。写完后，我就封笔很多年。我爸都不在了，我还要精彩给谁看？所有名声都是云烟，它换不回父亲的睁眼。我情愿藏了花团锦簇的文字，当作父亲一个人悄悄的得意。爸，这就像我们父女俩的小秘密。
　　 火葬场。我贿赂了工人，进到焚烧炉旁，从观察小孔全程看我的父亲是怎么变成了一堆森森白骨。看他的头发在第一时间化没了，寿衣成了灰，接着是眼珠子蹦飞了。然后皮肉开始燃烧。那是写得一笔好字的手，那是一位摄影师的手，那是能拿横笛的手，那是不亚于能工巧匠的手，那是当地最好外科医生的手，那是抱过我的手！都失去了，与我同源的血肉。
　　 爸，爸！七百度的高温啊！最怕热的你怎么耐受啊！爸，我想抱住你，可我抱不到你！爸，我想替你，可我无法替你！此去就是彼岸，永远不能回头再见。你的温热没了，你的目光没了，无论你看到什么，看向哪里，我只要你在！爸，你不记得我，认不得我没关系，我们心甘情愿让你一直住着价格不菲的重症监护室，每天拿营养液、拿燕窝虫草给你续命。只要你还在，我就还能笑着说，我去看看我爸……
　　 出殡那天，大雨。哀乐声里，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在小城街头转了一大圈。我们姐妹三个都是一身黑衣，整个人泡在雨里、泪水里。那都是父亲带我们走过的路。无数来相送的人，都是父亲救治过的人，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命。他们都是我的陌生人，但父亲永远是他们的陈医师，医院第一刀。爸，我陪你把往日再走一遍。年轻的你，年轻的我，老去的你，长大的我，我们的脚步都再重叠一次。只是这一次你躺着看雨天，聆听这块你生活了五十年的异乡最后的声响。你的老家早就回不去了，你把爷爷也葬在这里了。这个姓氏这一脉就此终结。
　　 爸，无论我怎样抱紧你，怎样替你挡住风雨，这沉重的玉匣子都是冰冷的。我的体温再也暖不了你！我多么希望这条通往公墓的路再变得长一些，让我再多抱你一会会儿。爸，我想看你喝点小酒后，像个孩子一样的大笑，我想看你要从我手里抢走一件小古董时的赖皮，我想看你拿着照相机时的专注，我想看你对我女儿那种无条件投降的宠溺……我心里的你一直就是严父，但从小超乎寻常的磨练让我懂得何谓进取，何谓自律。爸，当你不在了，再也不会管我了，当我也老了，余生不长了，我都记起你的教诲。我很乖，很听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活到老学到老。
　　
　　 四
　　 墓地。该走的程序、要有的讲究都认真来了一遍，父亲的朋友遍布三教九流，懂行的人很多。我自己操持过丧事，但这时候的我就像个失智的木偶，让咋做就咋做。这些都不重要，我爸没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墓地工作人员在一旁看着这庞大的送葬队伍，指点一些注意事项。抽空问我，你们家里是当官的吧，从没见过这么多花圈。我看一眼堆积如山的花圈，轻声回答，我爸不当官，是医生，他当了一辈子好医生。
　　 疫情面前，到处歌颂白衣天使的无私奉献，我心里没有一丝讶异，我从小见到的父母就是这样，我所受的教育一直就是这样。落到我们家每个人身上，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勇于承担，尽心尽责，正直善良，嫉恶如仇。人有傲骨铮铮，方能为人。病痛之前无高低之分，生命从无贵贱之别。爸，我一辈子没啥大出息，但真的活成了一个人样。爸，你的女儿，把一个人字大写，一生无愧天地，无愧你的教诲。
　　 乡音早已不太纯正，这十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想逃避的东西太多，背负的沉重藏在瞒人处。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没人会为我遮风挡雨，我必须变成一棵树。自己扛起风雨，自己埋葬落叶。无论生死，我都只能做胡杨，不能倒下。爸，我不是不会撒娇，我是找不到撒娇的地方。在我长大后，不再畏惧你的严厉了，你却老了，病倒了，要轮到我来宠你哄你了。
　　 那年我回家过年，你死皮赖脸地要把我带过去的小博美留下。我不舍，就信誓旦旦，等到它生了小狗，一定给你一只。你说，那就要个小公狗，母狗太麻烦。在你做三七的时候，我的博美犬生了一窝小狗。魂魄在三七是要回家看看的，你肯定来过了，那夜，你悄悄带走了头天还很会闹腾的一只新生小公狗。我没有一丝的害怕，我对着一动不动的小狗崽说，小宝贝，拜托你好好陪我爸！
　　 我五岁那年，父亲送我属于我的第一只狗。一只小猎犬，我的小黑。那是一个我至今还清晰记得的雨夜。父亲脱下雨衣，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奶狗。小颖，你看这是什么？小狗，是小狗！我大叫起来。从此，我一生钟爱养狗。多年后，我送一只可爱的小白狗去天堂陪父亲，想必父亲会喜欢。那时候，外婆病重，母亲带了才一岁的小妹，去乡下照顾外婆，二妹被送到亲戚家去了。家里就剩我和父亲俩人，他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父亲参加医疗队下乡，我也跟着，坐在卫生院台阶上欢欢喜喜啃白煮土豆。路过的人笑着对我说，囡囡你这么爱吃土豆啊，以后把你嫁山里去！我白了别人一眼，我就跟着我爸！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继续埋头啃土豆……
　　
　　 五
　　 多少年，我一直走不出那年的大雾。没有父亲的孩子，就没有家。很多痛不想说出来，因为没人懂。爸，我也不要你懂，不要你知道我的艰难，不要你在世间还有任何羁绊。如同我最后绝不沾染一滴泪到你冰凉的脸上，我要你无牵无挂走过黄泉路，迈过奈何桥。一路坦荡，你的腿脚再也不疼了。爸，你不在了，我那么好的推拿按摩手艺都荒废了，因为再也没有用武之地。我的文字越写越用心了，但此生的巅峰之作还是写给你的那篇——《父亲》。
　　 爸，这几年我写了很多文字，足够出好几本书。你曾经那么在意文字的成册成书，那我哪天一口气出五本烧给你。小说，诗歌，散文，都让你看看。由着你指手画脚，由着你一点一点跟我较真商榷，我会很耐心地说给你听。特别是现代诗，我也写得不太好，你可能也不甚明白，但你这么聪明，我肯定能教会你欣赏。爸，那样你是不是又多了一种新玩具？我从你身上学会的东西很多，最主要最感激的一点就是，我们不能自主选择出身，但我们可以努力学习着，让自己内心强大而高贵。那个小铁匠的儿子，长大后优雅得像个大家少爷，他的女儿更要像个名门闺秀。谢谢爸！
　　 时逢清明，又是一个全国哀悼日。一直流着泪写不下去的文终于昏昏沉沉地要结尾了。这又是一篇散乱的思绪，绝对不能代表我的散文水准。但这绝对是我最深的痛，最真的情。清明时节，雨纷纷也罢，泪纷纷也好，我已经是个失怙的孩子。八年抗癌，父亲最后认输了。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最后会不会、该不该愿赌服输。我从不说让天堂的父亲保佑我，因为我不想你滞留在那白云深处，你的精彩该另起篇章。十年了，爸，六道轮回你去了何道？所有新生都可能是你！所以我善待世间一切，愿温暖是一个链，终能抵达你的此生。
　　 十年了，爸！我从来不敢这样坐下来，用笔墨用力想你。所有回忆碎片，刹那间将我的心炸裂，那种疼痛不亚于十二级！我不露声色地藏起对你的所有思念，越在意越不敢去墓地。爸，你不住在冰冷的这里，你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一篇文章费时那么久，写了三天半。数次写不下去，一直边写边哭。有一幕在脑海里突然重叠，爷爷去世时，父亲拉着过来慰问的医院院长的手，边哭边说，我爸没了，我没爸了！后来有一天，我站在客运中心的售票处，也这么哭，这么说……
　　 清明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如同我想父亲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血浓于水，骨肉相连。我出生那天的日历还在，父亲的音容笑貌都在。那个雪天，年轻英俊的父亲抱着过百日的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帅。那个雨天，浑身冰冷的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哭得天昏地暗。爸，爸，求你别松开人间的手啊！爸，爸，我舍不得松开你啊！爸，爸，我亲手送进墓穴里的是你么？那当然是你，那滚烫的白骨是在我怀里变冷的。不，那肯定不是你！你还会回到家里，捣鼓你的各类东西，给我再做一顿好吃的年夜饭……
　　 我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你说，爸，我的倔强像你，但你最终宽容了我的脾气。我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爸，我都听话，给我机会好么？哪怕梦里！我今生一直在等，等你夸我一句，为此我一直努力。那个相对无言，心下黯然的向晚，你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收起百般伤感，回你一个笑脸，没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你所需要的牺牲。因为你是我爸，我爸啊！爸，四月的景色不错，你的照相机准备好了么？我还是站在镜头外，用心看你，深深看进我的生命里。
　　 祝安！我这具身体的父亲，清明吉祥如意。我们不言祭奠，不去墓地，那里只是你前世的句号。如今，你是被我深深祝福的清风一缕……
　　 那句诗，“清明时节雨纷纷”，似乎太轻巧了，我的清明节是，清明时节泪如雨。爸，女儿想起你，禁不住泪流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