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甬道两旁，梨花开得正盛。百米梨花路，树树阿娜，枝枝芬芳，朵朵洁白，置身其中，仿若仙境。一对恋人牵手漫步其中，喃喃有语。忽而春风吹过，花瓣应风俯首，纷纷飘落。顷刻间，青石板的地面便着了一层轻霜，煞是好看。
　　 她张开双臂，迎着风吹来的方向，闭目享受浓浓春意。她嘴角上扬，眉眼微弯。阳光洒在脸上，甜甜的，暖暖的。
　　 他微笑地陪她静立片刻，拉她到路旁公椅前坐下。
　　 “你挡了别人的道儿了。”他轻轻为她拂去落在肩上的雪白花瓣，说道，“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像现在这样，站在梨花树下，笑靥如花。我一见倾心。”
　　 “我可没倾心于你，我只倾心满树梨花。”她扮了个鬼脸，一边伸手去接纷落的花瓣，一边嗔怪，“你把我肩头的春色都拂去了。”
　　 “有句话说‘一个笑就击败了一辈子’。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俘虏了。”他又一次拂去她肩上的雪白。
　　 “这是前半句，还有半句呢，‘一滴泪就还清了一个人’。”她悠悠说道。
　　 “小傻瓜，我不会让你流泪的，永远都不会。”他揉揉她的头发轻声说。
　　 这是他们一起看梨花的第三个年头的。
　　 百米梨花路是城东梨园一景，离她租住的公寓不过百米。她在城西工作，每天上班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他劝她在单位附近找房子，她不肯，非要守着这片梨花。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单位在梨园附近，她也想守着他。
　　 他温柔内敛，她生动活泼；他喜欢顾成、北岛，她喜欢路遥、迟子建；他喜欢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她觉得乱点的屋子更温馨。
　　 他喜欢浓烈的红，明艳的黄，娇嫩的粉。他说梨花太白，不代表春天。但是她喜欢，他愿意陪她看。
　　 她喜欢笑喜欢闹，喜欢郊游，喜欢逛街。但周末也肯陪他宅一天，陪他看书、做饭、打游戏。
　　 “真是个怪小孩，选衣服时，恨不得把赤橙黄绿青蓝紫都穿在身上，偏又喜欢梨花白。你到底是热烈还是素雅？”他看着专注赏花的她说。
　　 “你一禁欲系宅男，偏偏喜欢万紫千红。表面一本正经，心里头花花绿绿。你到底是爱好广泛，还是三心二意？”她回敬。二人笑做一团。
　　 风继续吹，一会功夫，梨花便落满地。她忽然莫名伤感。
　　 “我给你买把花锄吧。”他笑她。
　　 “我可不是林妹妹，没那么多愁善感。”她也笑了，伤感一扫而空。
　　 风歇了，梨枝不再摇曳。刚刚走进公园的几个青年男女为了拍照，攀到树上摇动枝条，梨花又纷纷落下。她心中一阵不忍，想去劝阻。
　　 “别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拉住了她的手。
　　 “可是……”她刚要反驳，就被他打断。
　　 “反正梨花总要落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不同？”他硬拉着她出了梨园。
　　
　　 二
　　 他经常出差。出差的晚上，他就给她唱歌，一首接一首，有时一直唱到她睡着。她喜欢听他唱歌，磁性的嗓音，饱含深情的演唱，让她着迷。
　　 他在唱吧里录了好多歌。他没空陪她的时候，她就去唱吧里听歌，一遍又一遍。他说，这是专门为她录的，要保留一生。
　　 “要是我们分手了呢？”她问。
　　 “我们不会分手的，别总问这些傻问题。”他又笑她。
　　 “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了，那些歌也留着？”她追问。
　　 “分手了也留着，留到永远。”他答。
　　 她生日前夜，偶然听到《成都》这首歌。伤感的调子和沧桑的声音一下就吸引了她。她分享给出差的他。他说原唱稍有欠缺，情感表达不到位。她笑他太狂妄，他说她不懂欣赏。
　　 她有些郁闷的，她生日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他便一直陪她聊天，聊到她睡着。
　　 第二天一早，她被电话叫醒。三年来，都是他电话叫她起床。他说：“起床了懒孩子，生日礼物藏在你梳妆台最下边的抽屉里。”她跑过去拿出来，见到心仪以久的羽毛状胸针，顿时雀跃。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笑了
　　 “你嗓子怎么哑了，是烟抽多了，还是酒喝多了？”她问。
　　 “你耳朵这么尖啊？只是有一点哑。没怎么抽烟，也没喝酒。”他声音异常柔软。
　　 “那是不是感冒了？”她关切地问。
　　 “没有，给你录了首歌，总觉得不满意，就唱了好多遍。”
　　 打开他发来的歌，是《成都》。他嗓音本就低沉，多了一丝沙哑，果然更有味道。
　　 “傻瓜，唱一两遍就行了，怎么一直唱到哑？”她又感动又心疼。
　　 他烟不离身，又常喝酒。他喝酒很怪，聚餐时极少喝酒，就喜欢自斟自饮。他说那样的酒更有味道。她总是担心他伤身，每每嘱他少沾烟酒，他却总是戒不掉。他说烟缘自压力，酒缘自乡愁。听他如此说，她倍觉心疼，便不再劝他戒掉，只是尽可能地给他准备秋梨和蜂蜜水。
　　 她一直以女汉子形象示人，那是她掩藏脆弱的方式。遇到他，她便柔软了，娇气了。他给了她做自己的勇力。为了这，她愿许他能给的一切。
　　 他常握着她的手，满是感激和爱怜；她常凝眸望着他，掩饰不住的倾慕和依恋。爱情不就是这样吗？倾心不易，倍当珍惜。
　　
　　 三
　　 她工作越来越忙，他出差越来越频。在城市立足不易，为了车子房子，为了婚礼蜜月，他们都在拼。
　　 一个周末，他们难得都有空。吃过饭，他和她偎在一起享受假期。她翻出淘宝里收藏的波西米亚长裙给他看。
　　 “这裙子后背露太多了，丫头，咱朴素点行不行？”他摸摸她的头说道。
　　 “我又不会穿，只是看看，过过眼瘾嘛。”她撇了撇嘴。
　　 “你就是另类惯了，你看你们新来那个同事，穿得大大方方的多好。”他继续说道。
　　 “你都忙成那样了，还有空看我新来的女同事。”她跟他撒娇。
　　 “那天去接你看到的嘛。吃醋了？她没你漂亮。”说完，他搂紧了她，“你最漂亮，我以后不看别人了。”
　　 她加薪，约他出去烛光晚餐。他还没坐稳椅子，就说：“丫头，今天这口红有点艳啊，要不要擦擦？”
　　 “我这两个月基本上都涂这个口红了，你才觉得艳啊？再说，我一直都是这个风格啊。”她很奇怪。
　　 “是吗？那可能是灯光太暗显的。”他牵牵嘴角笑了。
　　 第二天，她早上醒来已经九点。打开微信，全是老板信息。
　　 “你怎么没叫我起床？”她打电话跟她嗔怨。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今天太忙了，我到现在都没吃早饭呢。”听他这样说，她心便软了。
　　 晚上他们视频，他试探着说：“以后每天早上的问候能不能取消？”他说他这阵子太忙了，怕哪天又忘了叫她起床。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对不起。
　　 “可以的，认识你之前，我不也是自己起床的嘛。你放心忙你的工作吧，千万要按时吃饭啊。”她不忘叮嘱。
　　 她陪朋友去理发店时，一时兴起，剪去了一头长发。朋友说她的短发增加了辨识度，好看极了。
　　 她想给他个惊喜，便到他单位等他下班。远远见他出来，她乐颠颠地跑到他面前转了一圈，问：“看看我头发好不好看？”
　　 “人家都审美，你怎么审丑？这什么呀？一点都不女人。”他盯着她看了她半天说道。
　　 “以前你从来不说我的，最近怎么总是挑我毛病？”她委屈得眼泪在眼圈里直转。
　　 “我就是随口一说。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可能我最近压力太大了。”见她哭了，他有点慌。
　　 一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
　　 “看来他真是太累了。”她暗暗怪自己只顾工作，忽略了他。
　　 他已经两天没联系她了。她想，他一定是忙坏了。下班时，她买了一大堆水果去看他。
　　 已入秋，天渐渐凉了。快到他宿舍时，想起他去年的秋裤已不耐寒，又折回买了一条秋裤。
　　 她很少去他宿舍，他说那里人多，不方便。三年来，都是他来看她。
　　 宿舍门开着，只有他一个人。他正跟人开着视频，手机里传出女人清脆的笑声。
　　 他柔声哄着女人，跟三年前哄她一样。
　　 水果袋子掉在地上，苹果、秋梨骨碌碌滚出好远。他一惊，关了视频，不敢看她。
　　 她抢过手机，女人竟然是她的新同事。聊天记录里，一张张合影赫然入目。
　　 新同事不施粉黛，长发披肩，着一件米色风衣，一副朴素大方的样子。紧偎在他怀里，眉眼含笑，我见犹怜。
　　 “对不起，早就想和你说，但不知怎么开口……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他语无伦次地搓着手。
　　 他说新同事喜欢顾城，喜欢海子，喜欢桃红柳绿；他说他一见到新同事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说他爱新同事；他说这他真正的爱情。
　　 “那我呢？我算什么？她问。
　　 沉默良久，他说：“我知道，我以后再也遇不到像你这么爱我的女人，可是……对不起。”
　　 “给你买的，留着吧。”她把秋裤放在他桌上。
　　
　　 四
　　 她不知怎么回到家的。进屋才发现，秋天真的来了。衣服被西风吹透，袖筒里冰凉。
　　 她病了，头疼、胃疼、肚子疼、心疼。原来心真的会疼，每每想到他对着手机柔声说话的样子，她心脏就会一窒，仿若电流穿过胸膛，击中了心尖上最敏感的那根弦。
　　 她病了十几天，再出门，秋已深。梨园的梨叶被秋风剥落，光秃秃的树枝上，稀疏干瘪的梨子倔犟地悬挂着。梨花是观赏型的，注定没有甜脆的果。
　　 她所有的人生目标里都有他。他说丢就丢了，她不知去哪寻找生活的意义。等闲变却故人心，她觉得她连故人都不是。她更像块抹布，皱了，就弃了。
　　 家里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她不想待；单位里，新同事不停地晒幸福，她不想看。她索性退了房子，辞了工作，一个人跑出去天南海北地逛。为了结婚，她攒了些钱。如今婚不用结了，倒有了挥霍的理由。
　　 游到成都时，赵雷的《成都》正火得一塌糊涂，随处都能听到。她想起那个生日的早上，他嘶哑的嗓子。想到他无比柔情地跟她说，一定领她逛逛玉林路的小酒馆；一定牵着她的手，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如今，她就站在玉林路。路无尽头，他已不见。
　　 她偷偷打开他的唱吧，他为她唱过的歌早已清空。里面添了几首新歌，听众已不是她；评论区的互动甜蜜异常，也不再跟她有关。
　　 她以为，他该满含愧疚，该沉寂一阵子。原来原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是真的，原来每个人都那么开心，伤心的只有她一个。恍惚间，脚下的一颗石子滑了脚，她跌坐在地。
　　 忍了几十天的情绪瞬间爆发，她坐在路边哭得撕心裂肺。店内保安看着她的样子，想去扶又不敢扶，左右为难。
　　 哭够了，她站起身，回望一眼小酒馆，转身离去。心里默默感谢那颗石子，让她痛痛快快哭了一次。
　　 转了再久，还是要回来。她想离开这座城。犹豫很久，终是留下，她舍不得百米梨花。
　　 新工作在市中心，她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不必再辛苦赶车。空闲时间要么加班，要么看书，日子倒也飞快。
　　 一转眼，春雷便唤醒了野草。几夜春风吹过，她想，梨花该开了吧。她已好久不曾去梨园，怕睹物思人，怕不能自已。
　　 就真的不去了吗？当初留下是为了什么？她反复自问，反复权衡后，走出了家门。
　　 今年雨水调和，梨花更繁茂，赏花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摄影、录像忙得不亦乐乎，仿佛从未来过。
　　 信步走去，满目风情满目白，处处欢笑处处春。一阵风吹来，片片梨花又驻足肩头。
　　 突然就想起，他曾为她拂去肩上的花瓣；他曾告诉她，她的一个笑，击败了他一辈子……
　　 近处孩子的笑闹声，将她从回忆中唤醒。她才发觉，泪已滑到腮边。
　　 擦掉泪水，她突然就想通了。他就像肩上的梨花，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来时风满春城，去时无声无息。但落在她肩上的那一刻，着实明媚了她的春天。
　　 她一瓣一瓣拾起肩上的梨花，用力一吹，花瓣便飘飘然落在身旁的池塘里，随风搅动一池春水，引出点点涟漪。
　　 转过身，一个小儿正歪着头站在她身后。
　　 “阿姨，你在看什么呀？”小人儿问道。
　　 “阿姨在看梨花呀。”她答。
　　 “可是池塘里的花不好看啊，树上的花才好看呢。”小人儿翘起脚朝着梨树指去，好像翘起脚就能摸到梨花似的。
　　 “是，阿姨也觉得树上的花好看。”看着小人儿可爱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树上的花才好看。”小人儿笑着跑开了，她喃喃重复着小人儿的话。暗暗感叹着，还好自己来了。来得刚刚好，春天还在，梨花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