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的习惯，家家都要在墙上挂几个相框。亲人和朋友的照片镶在相框里面，一家人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与相框里的人物打照面。尽管照片上的人有的逝去，有的疏离，但只要有照片在，就会感觉和他们从未曾分开过一样。
　　 远在故乡的祖父母家里是这样，父母进城后，把家里仍然布置成这样，像是家装风格的复制。从我记事开始，家中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外，印象最深的就是墙上紧紧相傍的相框以及相框里的老照片了。
　　 相框里最多的是父亲和母亲的照片。那个年代的人很少拍照，所以仅存的老照片就显得弥足珍贵。父母的单人照很少，大多是集体照，出席某次会议或参加某项活动，比如欢送或欢迎某个人。四寸的、六寸的居多，也有一寸甚至是半寸的，总之相框里的照片满满登登人头攒动，有的照片已经泛黄，有的照片即便是拿放大镜也看不出确切的模样儿来。
　　 母亲很喜欢这些照片，总会指着照片上的某个人对我讲起他们的故事，感叹时光的流逝。而我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母亲就会很生气地说：“你呀，从小看大，三岁知老，长大后肯定六亲不认！”
　　 我不知道所谓六亲指得都是哪些人，更不知道去哪里才能获得六亲的信息。只知道那个年代由于贫困，亲戚间是极少走动的。我是在十四岁那年才见到了大舅的，而二舅那个时候正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嘉峪关苦苦谋生。母亲还说我六亲不认，那么她认了吗？她只不过是认认照片而已。
　　 时光像流水一般貌似舒缓，其实不舍昼夜。老相框和照片虽然一直安静地挂在墙上，不知不觉间竟伴随我长大成人，直到我娶妻生子。
　　 儿子出生后，一向神情忧郁的母亲简直想换了一个人，满脸的笑意。每天她除了上班，只要在家，都会抢着把孩子抱在怀里，看不够，亲不够。那种溺爱正应了一句俗话：“含在嘴里怕化了，举在头顶怕吓着了。”
　　 看到母亲那样喜欢孙子，我也很开心。感觉儿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快乐指数呈几何状增长。
　　 在儿子满一周岁时，我心血来潮用相机给他拍了很多照片，并拿到照相馆加洗放大。然后把墙上相框中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取下来，全部换上了宝贝儿子的大照片。
　　 原以为母亲看到照片后会很开心，可意想不到的是那一日母亲下班，发现相框的变化后，脸色居然一下子阴沉下来。
　　 我很纳闷：“母亲不是一直喜欢自己的宝贝孙子吗，为什么看到照片后反倒不高兴了呢？”
　　 家里的空气骤然变得沉闷起来。
　　 那个晚上，一向快言快语的母亲私下对我说：“你心里没我这个妈了吧？”
　　 我说：“您说哪去了，我心里哪会没有您呢！”
　　 母亲说：“那你为什么把家里的老照片都换下去了？”
　　 我没言语，但心里却不以为然。心想：“不就是几张老照片吗，挂了那么多年，有什么稀奇的。用得着如此认真和光火吗？”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担心母亲想多了，惹她不开心。就说：“我没想那么多，那我明天再把老照片再换回去吧。”
　　 母亲没好气的说：“你自己掂对吧。你真是让我很伤心。”
　　 母亲说着，眼圈居然红了。
　　 第二天，我把父亲和母亲的照片重新放回相框，当然也少不了儿子的照片，只是把其他人的照片都换下去了。
　　 即便这样，母亲仍耿耿于怀，很长时间里，对我爱搭不理，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的一次贸然之举，成了母亲心中的一个梗，也令我后悔不迭。我绝不是不孝之子，因为在心底我对父母是极为敬重的，只是不会流于形式，感觉那样有点虚伪。心中有不是更重要吗，难道非要去表白，或者需要一种仪式感吗？
　　 那些日子我感到很委屈，觉得母亲误解了自己，甚至觉得母亲有点小题大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令人始料不及的。
　　 母亲在56岁那年突然被诊断患上了胆管肿瘤。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全家人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一下子都变得茫然所措。
　　 那一年，在省城医院手术室，我们一家人包括我弱小的儿子都聚在手术室的门前，焦急地等待母亲手术的结果。
　　 当手术做到一半时，医生走出来对我们说：“肿瘤是恶性的，已没有手术价值了。”我的脑袋嗡地一下，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出于对医生的诊断不死心，在母亲还没有被推出手术室，我就带着母亲的病理切片去了北京，遍访各大医院，妄想推翻省城医院的诊断。
　　 那些日子的奔波十分艰苦，可换来的结果却令人万分失望。北京所有的大医院都毫无例外地证实了省城医院的诊断。
　　 无比疲倦地从北京回到县城的那一天，站在家门前的栏杆边，我犹豫再三，竟然不敢走进家门。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因为我还没学会欺骗。当时，家里人一直瞒着母亲，告诉她肿瘤是良性的，手术很顺利，很快会恢复健康。而我不辞而别的理由，则是急着去参加一个书法培训班。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家门的。看到母亲的神情还好，略微宽了宽心。母亲看到我，一脸慈爱的笑意，说：“坐了多长时间的火车？还没吃饭呢吧？赶紧洗把脸，吃饭吧！”
　　 我转过身洗脸的时候，想到母亲鲜活的生命将不久于世，心如刀绞，瞬间泪流满面。
　　 在母亲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尽可能把编辑工作带回家里做，借以抽出时间来陪伴母亲。我学会了给母亲按摩，每天给母亲读书。不识字的母亲对书籍异常喜爱，每当听到开心处竟然会朗声大笑。我们也会跟着母亲笑，但心里却在滴泪。因为我知道，这笑声会渐渐远离了。
　　 几个月后，母亲溘然长逝。办理丧事时，为母亲寻找照片成为一道难题。看似母亲有很多照片，但却没有一张称心的。一是单人照非常有限，大都是年轻时照片，而且模糊不清。二是合影偏多，去掉其他人很麻烦，总会有别人的肩头或发梢出现在图像里。无奈，我只能找了一张相对满意点的，找了位画家给画了一张。
　　 母亲的遗像大家看过后都说神形兼备。
　　 等到安葬完母亲回到家里，忽然觉到家里变得空空荡荡，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其实仅仅是少了一个人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蓦然想到：家庭就像是一把伞，而母亲就像一个伞柄，是家庭的重要支点。少了这个支点，家庭这把大伞就再也撑不起来了。
　　 当然家里还有父亲。可平日里看上去心理十分强大的父亲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懦弱无比，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经常一个人暗自落泪，反倒需要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来安抚。
　　 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母亲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在我的梦里。醒来后面对寂静的夜空，我油然地想到：“在母亲短暂的生命中，我都为了她做过什么？我没有给她买过一件礼物，没有祝福过一次她生日快乐，甚至没有一次温暖而简单的问候，更没有送给过她一句发自肺腑的赞扬。母亲会为此而感伤，为此而遗憾吗？而她为我的付出，是数不胜数的。在这个世界上，最无私的爱唯有母亲，她对子女的爱，对一个家庭的爱胜过自己的生命！”
　　 母亲不仅是为我们这个家，甚至还为更多人都付出过爱心。大伯的女儿因为少年失去父母，一直寄居在我家读完高中。母亲对她视为己出，没有半句怨言。饥饿年代，每逢节假日都要催促我们去把寄宿高中的堂姐找回家里，做点好吃的，让她饱餐一顿。堂姐婚后得了重病，母亲得到消息后，和父亲一起去堂姐的城市把她接回家养病，护理了半年之久。
　　 三姨因为家在农村，早年丧夫，还要抚养四个孩子，家境十分贫困。每次三姨来我家串门，母亲都不会顾及我们眼巴巴的目光，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细粮送给她。母亲在弥留之际，甚至偷偷地把自己手上的金戒指撸下来，混放在一个小药瓶的药片中，告诉三姨：“你把这些药带回去吃吧。”只是三姨不解其意，并未理会母亲的暗示。我们是在母亲去世后偶然间才发现这个秘密的。
　　 母亲曾做过某国营旅社的主任，她接待过的很多旅客都曾得过她最无私的帮助，最后竟变成了我们家经常走动的亲人。即便是在路边看到要饭的孩子，她也要尽其所能买个火烧或一根油条送给他充饥。
　　 母亲不是六亲不认，她不仅认亲，还把自己所能遇到的所有人都当成了亲人！
　　 直到此时，我才深切体味到家里那个老相框的特殊意义。在母亲发现我换掉照片的那个瞬间，她该是怎样的痛心？我换掉的岂止是几十张照片，换掉的是一颗仁爱之心，慈悲之心啊！作为她的儿子，她不能容忍他的冷漠，他的自私，不能容忍他缺少一颗宽厚博爱之心。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和她一样，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所有的亲人，乃至爱此生有缘能遇到的每一个人！
　　 可惜这一切，都是在母亲离开之后我才终于领悟到。
　　 随着城市人们习俗的改变，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家庭墙上的老相框了。但是我已经把母亲的形象妥妥地安放在心里了。母亲的一颦一笑都将与我终身厮守。当然，也更会把母亲博爱的基因努力承袭下来，爱这世间的每一个人。
　　
　　 （江山首发征文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