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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文心】李成善老汉的领魂幡(小说)


作者:七色槿 举人,5210.0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47发表时间:2020-04-06 05:59:41

【文心】李成善老汉的领魂幡(小说)
   三月份的李庄还停留在冬天。山村的半夜,月亮又亮又清冷,寒风中传来几声树猫子叫,呵呵呵地拉着长声,分不清是笑还是哭。寒风把叫声刮断了,过了一会儿,又叫上了。
   冬闲无事,人们都等天大亮了才从热被窝爬起来,村里的新鲜事也要等到婆娘们拾掇完了早饭才能聚堆说道。最先知道邻家不对劲儿的是五秃子家的老婆子,她开开屋门揉着眼睛到院子里撒鸡,还没走到鸡窝,就听到隔壁院里传来李枝儿的哭声,嘤嘤的,哭得小声小气。老婆子不撒鸡了,回身往屋里跑,喊她男人:“嗨嗨!赶紧地,枝儿爹怕是不行了,你赶紧过去看看。我就说嘛,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前儿后晌我过去看看他,就知道他没几天活头了。”
   五秃子一骨碌爬起来,慌慌张张穿上衣服就过邻家去了。
   枝儿家冷冷清清的,西屋里,枝儿趴在炕沿上守着她爹抽抽搭搭地哭,门中的一个外甥媳妇从东屋抱着一床被过来,加盖到病人身上,枝儿女婿坐在东屋的炕沿上,一条好腿耷拉到地上,另一条少了半截的腿搭到炕沿上。
   五秃子伏在枕头边上叫:“成善大哥,成善大哥。”病人已经不会言语,瘦得都脱了相了,一脸死人的青灰色,嘴张着微微喘气,一口气也是出来的多,进去的少。五秃子急了,对枝儿说:“枝儿姐,可不敢先忙着哭了,老衣预备下没有?赶紧给你爹穿上吧。”
   枝儿睁大眼睛愣怔了,意思说我爹到了这时候了吗?但她没问,赶忙掀开柜盖拿出个包裹,两个女人忙手忙脚地给老汉穿衣裳。
   五秃子出来对枝儿女婿说:“事情眼瞅就出来了,光靠枝儿姐张罗可不把握,得有个男人出来主事才行。”
   枝儿女婿说:“唉,我还叫个什么男人?废人一个了,就得麻烦你了,全听五叔你给安排吧。”
   五秃子也不推辞,无论从辈分上论,还是紧邻住着住出来的老一辈少一辈的交情,他都该帮这个忙的。他马上出院子喊人,给枝儿的二妹三妹送信儿,张罗着在堂屋搭起灵床,往下抬人。
   成善老汉这辈子最大的憾事是没有儿子,老婆陆陆续续给他生养过五个闺女,四女五女都是月子里得了四六风扔的,没有成人。老辈人的说法,生了五个闺女是凑够了一桌,往下再生就该转胎了,第六胎一准儿是小子。夫妻两个都暗暗盼着再生,老婆却干了腰,盼望中的小六儿到底是没来。
   大女枝儿早早结了婚,她招的是上门女婿,从成亲的那天起,老汉就跟二女三女言明,他的大女是当长子养的,是接他李家户口本的人。其实成善老汉一辈子苦扒苦拽,除了一个院套三间土屋没有其他家产,枝儿两口子也真是只接了个户口本而已。而且现在的屋檐下,滴落的也不是旧日的雨滴了,七年前,枝儿女婿外出打工出了事故,拿到赔偿金以后,两口子重新翻盖了房子。
   三女叶儿一家已经起来了,她刷锅添水抱柴禾烧火,她婆还在炕上紧一声慢一声地咳嗽,三女婿往棉袄腰上扎了条布带子,往牲口棚走去了。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就是那挂马车,农闲了赶着它出门拉脚,能拉回来一家人的吃食。养大牲口可是桩麻烦事儿,得溜它,不溜的话容易上火,火上了头牲口的眼睛就受不了。走到牲口槽那儿,他拌了拌槽里吃剩下的草节,往里添了一把麸皮,看着红马吃完。解开缰绳的时候他觉得鼻子里有点涨,一低头,温热的血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血掉到槽帮子上,灰土土的老木头上出现了几点铁锈色。有几滴血掉到地上了,黄土地面出现了几个点,颜色挺深,却看不出那是血。三女婿用一根指头堵住了鼻孔,仰着头,用并不慌张的语调喊他婆娘:“叶儿,叶儿。”
   叶儿听见了,舀了半瓢凉水跑出来,炕上的老娘也听见了,抓一把老棉花也过来了。三女婿的鼻子不是头一回流血,娘儿两个没有慌张,叶儿站进牲口槽里,蘸着凉水往她男人脑门子上拍,她婆揪下一块老棉花,搓成一个捻儿,塞进她儿的鼻孔里。正乱着,报丧的进了大门。
   叶儿两口儿换上素净的衣裳,老婆子在一旁一阵嘱咐:“虽说有个上门女婿,发送亲家的事也不能都靠给他,三个女婿都有份,各人尽各人的心意,用麦用钱咱都跟着摊,就有一宗,千万不能让我儿扛领魂幡。大女婿腿不顶事他还有后人,还有二女婿,谁能扛就让谁扛去。你俩记住了,顶数扛幡这事压运气,一个人一辈子也不能扛两回幡,我儿前年扛过他爹的幡了,压得这两年时不常地流鼻血,可不敢再让他扛幡了。”
   冬天的日光懒洋洋地爬上墙头和屋顶,二女花儿才打开她家的街门。随后出来的二女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披在肩上的棉大衣抖开伸进袖子,眼睛往街巷里看看,指头摸索着从上往下系上一个个纽扣。他在门前蹲下来,等着有人过来唠嗑。屋里花儿的婆婆已经烧开了锅,她看不上儿媳赖被窝不起炕,入冬以来的早饭都是她做。花儿端过簸箕捡起豆子来。她婆问他孙子哪天能回来一趟,她说她不知道,娃从不跟他说外头的事。婆又问她捡豆子干啥?该种到地里的早就捡好留起来了,换豆腐的根本不用捡。没等她回答,报丧的上门了。
   两口子忙忙准备出门,她婆也是赶着过来一通嘱咐:“亲家门上就这一宗大事了,你们去了不用心疼钱,该花的咱都花,记住了,就是不能扛领魂幡,那个幡最背气,扛了它得压三年的运气。我孙子过俩月就该考大学了,这可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这当口儿可不敢压了运气,你两个都长点心吧。”
   既然接了户口本,发送老爹的事情就落在了大女枝儿的身上。有五秃子热心帮忙,枝儿也就是挖出几斗麦子,数出几百块钱而已。最费钱的棺材已经有着落,板子是成善老汉硬朗的时候自己备下的,放在柴房里好几年,今儿个搬出来攒成棺,木匠直夸是好寿材。
   五秃子着人到磨坊磨来面粉,蒸了馍,款待来帮忙的一干人——打墓穴的,攒棺材的,响器上的,扎纸人的,还有两屋炕上坐着缝孝衣孝帽的婆娘们。五秃子给自己胸前带上一朵白纸花,里里外外忙活,把丧事张罗得有模有样。
   成善老汉瘫在炕上两年多,他今儿个终于老下了,引来看热闹的乡邻们一片声的感慨,都说老汉这下子解脱了,享福去了,再没有疼痛和苦焦了。
   但是成善老汉的麻烦事紧接着就来了。
   天傍黑的时候,纸扎师傅快要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已经给老汉扎了四个大财库,扎了替喝脏水的牛、纸车纸马,又扎了个纸人坐在车辕上赶车,那纸人名字叫得用,师傅把这两个字写在纸人的后背上了。还差最后一件纸扎活儿,把手上的领魂幡扎好了他就可以完工了。师傅把一张白纸叠一叠,绞几下,抖散开粘在一根长杆上。纸扎师傅把完成的领魂幡靠在了成善老汉的尸身旁。
   有了这根幡,问题就来了,是枝儿提出来的,她说她家男人少了一条腿,走道都困难哪能扛起领魂幡,扛幡的事只能劳动两个妹夫了。她又说了,这些年老爹一直是她伺候下的,也得给二妹三妹留下个尽孝的机会。
   听大女这样说话,她俩妹子的脸都拉了下来,花儿当即就给怼了回去:“这可是你家的事儿,咱爹把家都给你了,扛幡这事,你不能推给旁人。”
   叶儿也说:“临来时婆婆嘱咐过,我俩来了让干什么都行,出钱出麦子也行,让他扛领魂幡是万万不行的。我家那人给他爹扛过幡以后身板就压坏了,今儿个临来时还流鼻血呢。”
   三个人亮开嗓门争执起来。
   五秃子僵在那里,停尸床上的成善老汉一言不出。想想老汉也是急慌了,他不知道自个儿的魂该由谁引着,该去向哪里。
   接下来是丧事的第二天,枝儿姐妹三个依照规矩,晨昏晌午按时给老爹烧纸,扯着嗓子哭丧,哭完了,三个人都是白着脸,眼皮耷拉着,谁都不跟谁说话。
   五秃子见了,就说这哪儿像个丧主的样子?有事情你们姐妹好好商量,都不说话哪儿行啊。
   叶儿就说:“五叔,你看那领魂幡……咱不要它行不行?”
   五秃子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这可不行。你得知道,一个人要是老下了,他的魂灵可没跟着身子一块儿死掉,魂灵还在家里飘着转悠,就是说魂灵跟尸身没在一路,就为这儿,才有了领魂幡一说,这个幡能领着老下人的魂灵,让魂灵跟尸身一块儿埋进坟里。没有领魂幡是一定不行的,哪怕不办丧事,悄悄埋人的人家也得有一根领魂幡。”
   姐儿三个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花儿说:“姐,小梅怎么没回来?她不知道家里有事了?”
   枝儿说:“今儿个晌午打来电话了,领导说她不算直系,不能享受丧假。”
   花儿说:“怎么不算?她可是姓了咱们家的姓,顶了老爹孙子的数。再打电话让她回来,孙子给爷扛幡正合适。”
   枝儿擤了一把鼻涕,哭着说:“我都忘了,今儿个是小梅的生日啊。”
   成衣车间里,电动缝纫机的声音响成一片,小梅像往常一样俯在缝纫机前工作。看得出来,她今天心里有事情,只见她拿起两片袖片,灵巧的手指不耐烦地把它们对拢,再一下一下按下踏脚,在“哒哒哒哒”的间隙,夹杂着她沮丧的叹息声。
   妈昨天晚上打来电话,告诉她爷爷去世了。妈在电话里说你跟领导说一声,请个假回来吧。
   小梅觉得,丧事就是一家子在一起聚一聚的机会,这样的聚会她没有必要参加,她跟她爸妈,跟两个姨都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代人,聚在一起也没有意思。
   人总是要死的,如果一个人活到七十多岁,瘫在炕上,身上有几处压烂了,整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小梅倒宁愿他死去才好。她跟这位爷爷或者姥爷从来没有友好过,就因为她是女娃,又赶上国家一孩化的政策,断了他抱个男孙的想头。让她接过户口本老人家一直是不情不愿的,嘴里也总是有些三言两语。
   早上上班来,她把家里有人去世的事情告诉给领导了,领导给了她三天假回家奔丧,她决定从明天开始休假。
   她不打算回去,她告诉家里说厂里不准假,说她不应该在享受丧假的范围里。
   有了这三天假,她可以到太行山大峡谷好好玩一玩了,算是对自己这个生日的犒劳。从宣传图片上看,那个大峡谷正是她应该去玩的地方。但是这样撒谎是不是好呢?她又叹息一声。
   那一片喧叫的声音停了下来,耳朵乍一清静,周围年轻工友们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小梅默默地做整理,给缝纫机加油,然后走出了车间。
   走出厂子大门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花儿二姨打过来的。“小梅呀,你怎么还不回家来?你爷明儿个一早就出灵了,就等着你回来扛领魂幡。”
   小梅说:“别等我了,我回不去。二姨你也不想想,一千多里地呢,我就是会飞也不赶趟儿了。”
   撂下电话,小梅嘟囔一句:“真奇怪,你们不是都在吗,干嘛等着我?”
   撂下电话的花儿也是一顿嘟囔:“怪了,丫头的声调一点都不难受,欢喜着呢,这是欢喜的事儿吗?”
   从成善老汉过世的那天起,寒冬似乎退却了,料峭的春风却豪横起来,黑夜,风刮得四处山谷都在轰轰响。刮了一夜的风天快亮时停了,蓝天给刮得干干净净,高远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成善老汉出灵的时辰到了,他可真是赶上了一个好天气。
   成善老汉已经睡进到棺材里,吹鼓手吹起了秧歌调,抬人的汉子们也将要把杠子上肩,只等孝子来扛起领魂幡就可以起灵了。但是那根幡靠在棺材旁,丧主家没一个人瞅见它。三女叶儿打头,姐儿三个爬上一辆驴车,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起苦命的爹来。二女三女家的两个姑爷在驴车前边,杵着白纸缠的哭丧棒,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五秃子咽下一口吐沫,把领魂幡拿起来放在棺材盖上了,他说:“成善大哥,这幡只能是你自个儿扛着了,自个儿顶着自个儿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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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带有浓郁乡土气息的短篇小说,李庄的老爷子去世了,李家故事围绕谁扛领魂幡而展开。李老爷子的三个女儿,枝儿,花儿,叶儿,以及孙女小梅,这些人是血缘及法律序列的后代,他们应是扛李老爷子领魂幡的孝子贤孙。而故事发展的进程中,女儿们却各自怀揣心事,互相推脱各自责任,利益权衡,全然不将父女至亲放在心上,而孙辈的小梅对祖辈更加冷漠,与事无关。小说无疑带有荒诞与讽刺批判意味,李老爷子的领魂幡最终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为这出闹剧划上了句号。小说成功塑造了系列小人物,五秃子,枝儿们,女婿们,小梅等,人物设计中,枝,花,叶,以及梅,正是同一根生出的梅花树,这种设计颇有寓意。精彩的小说作品,编者倾情荐阅!【编辑:雪飞】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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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        2020-04-06 06:14:28
  李老爷子的领魂幡自己扛起来了,这场剧看乐了,悲喜剧。
回复1 楼        文友:七色槿        2020-04-07 17:51:36
  感谢雪飞辛苦编辑,编按很准确,谢谢!
2 楼        文友:宇蓝        2020-04-06 08:57:32
  几多无奈,几多心酸。老人一路走好。
回复2 楼        文友:七色槿        2020-04-07 17:52:06
  谢谢来读,敬茶。
3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0-04-06 13:15:34
  一个“孝”字,浓缩了中华传统美德的精髓。孝顺的儿女不仅要让父母能安享晚年,更要让老人在百年之后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入土为安。可现实中的女儿们各有鬼胎。死者已矣,活的人还要活下去。封建迷信可以不讲,丧事也应当从简。但是,儿女们所谓的的“孝”又该作和解释?故事讽刺暗喻并递,人性的弱点多方位呈现。文字虽平常却犀利。学习佳作,问好七色槿老师春祺顺遂!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回复3 楼        文友:七色槿        2020-04-07 17:57:02
  素心的评读来入心。是不是不能把期望寄托于社会有多善待、儿女有多孝顺?个人的梦还是得自己圆。
4 楼        文友:唐柳        2020-04-06 21:39:40
  小说虽是虚构,但细节如此真实。读罢,让我亲见的无数类似的人情世态,在脑中萦回反复。想起了自己家族的一件往事,一声叹息而已。
携文字之精华,震男儿之雄风
回复4 楼        文友:七色槿        2020-04-07 17:59:13
  社长这个留评用的是诗性的语言,谢谢,敬茶。
5 楼        文友:樱雪        2020-04-07 17:09:07
  逝者扛幡,也是存在的,只不过,很少很少,属于没有直系、旁系、远亲之类的情况。小说中的成善老汉,没有儿,没有孙子,女婿不愿意扛,孙女直接不回来奔丧,最终落了个自己扛幡上路的结局。结局,令人唏嘘,引出的言外之意,令人深思。
一个人的KTV,自己唱给自己听。
回复5 楼        文友:七色槿        2020-04-07 18:00:41
  看到老师光临,激动莫名,小文也因此增色不少。谢谢!
6 楼        文友:樱雪        2020-04-07 17:11:20
  要我说,扛幡是荣誉,要知道,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那个机会。双关语的运用,是小说的一大亮点。人物的名,串起了小说的内涵,欣赏学习。
一个人的KTV,自己唱给自己听。
回复6 楼        文友:七色槿        2020-04-07 18:04:40
  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的事,2011年到乡下去看到的。看热闹的人们似乎并不觉得可悲,反倒是娱乐的态度,看秧歌一样看着“绝户”出殡。
7 楼        文友:夏小北        2020-04-10 16:12:17
  李成善老汉没有儿子,但他有三个女儿,女儿女婿都找各种原因推脱了。唯一的孙女还不回来奔丧,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扛领魂幡,推来推去,最后只能自己扛着自己的幡去阴间。或许李老汉是有些悲催,但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如果有儿女尽孝,那不比死后扛个领魂幡更让人贴心。小说虽短,却从中让读者悟到了引伸的暗喻,学习并拜读。
8 楼        文友:孙巨才        2020-04-10 22:27:57
  逝者的领魂幡自己扛,而且还有三个女儿一个孙女,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虽是小说,但反映了现实,振聋发聩,值得深思。
9 楼        文友:园艺        2020-05-24 09:51:14
  欣赏七色槿老师佳作,小说虽说不长,但是非常感人,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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