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火红的云霞，像一支飞剑，射向无边的原野。
　　 一刹时，空气凝固了，只有他和它在这沉静中博斗。
　　 窄小的县城，似乎猛然缩小了十倍。瞬间，它已飞驰得无影无踪。
　　 人们像猛然意识到了最为宝贵的东西将要失去，大声呼叫，狂喊，向他们消失的地方涌去。几匹快马风驰电掣般穿越人群。像几股狂风，卷起飞扬的尘土，向前追去。
　　 它驮着他，像只发怒的雄狮，长嘶，伸展开四蹄，怒不可遏地射向无际的远天。
　　 他伏在它的背上，一手抓住钗绳，一手拿着马鞭，眯缝着双眼，专注地盯视前方，任它在无际的戈壁上飞奔。
　　 “踏踢踢！踏踢踢！”铁蹄踩在沙石上，火星点点，沙石飞溅。马尾像把扫帚，在疾风中飞舞。
　　 太阳升到了半空，万道的光柱像烫人的银针刺他的瞳孔。戈壁空旷、博大，远山银白，雄伟。时而有一座高耸的井架，几株矮树，一片野草，数缕炊烟从眼前一掠而过。
　　 渴，难忍的干渴。
　　 他用舌尖抿了一下嘴唇，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肌体内大量的水分早已化为汗水流干了，望着神秘的远山，他看到了妻子的脸。
　　 那是一张俊美的脸，肤色白皙，两颊透出一丝轻淡的潮红。长长的眉睫，黑宝石般的眼睛，陡直的鼻翼和薄薄的嘴唇在面部构成极为柔和、协调的轮廓。
　　 早晨，妻子特意给他烧了米汤，炒了一盘鸡蛋。两眼深情地望着他，担扰地说：“吃饱，听说那些都是野马，要费劲的，要是降不住就算了。便宜没好货。”
　　 他咽完最后一口饭，站起身，自信地说：“放心，弄马的本事我多少还是有。不是去拾便宜，那里面确实有些好马。”
　　 妻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无限神往地说：“要能买匹好马，就不用求人了，种地拉捆子也不发愁了。”
　　 他笑着摇摇头，说了声：“你的要求真低，带好孩子。”便出门而去。
　　 现在，离“黑宝石”越来越远了。“她不知在干啥？”他突然感到饿了。眼前老是闪现着妻子做午饭的情景，胃里的酸液一个劲地直往上涌。他使劲咽着口水，心里狠狠地骂着：“畜牲，我让你跑，看你有多大劲！”扬起鞭子“叭！叭！”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两下。
　　 他感到它不是在跑，而是在飞，在飘，犹如腾云。蹄声踏踏，风声呼呼，把他载向一个奇妙境界。
　　 这确实是一匹好马，全身枣红，没一根杂毛，身高腿粗，鬃长尾壮。它是被十几个哈萨克牧民赶到县城来卖的焉耆马，是荒山野地、芦苇丛中自由行驰，很少见人的野马。这种马，性如烈火，在自由市场上百匹马中，他就亲眼看见有几匹这样的马撞墙而死，悲壮惨烈。这种马如能驯服，犁地套车，有使不完的力气。凭自己十几年和马打交道的眼力，他选中了它。从他翻上马背的那一刻起，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征服它。
　　 可现在，他的意志有点动摇了，这样的马农田地里能用吗？能驯服吗？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他骑了十几年马，从未体验过马的奔跑有这样的神速，包括那些脱缰而去的惊马。不论沟坎、河流、田野、村庄、公路，它都一掠而过，横行无阻，它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全速行驰的汽车。
　　 前面，是一片茫茫的戈壁。
　　 几座高耸的井架，直插蔚蓝的云天。
　　 太阳挂在空中，绚丽的七彩光束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远方的天际飘浮着几朵白云，连绵起伏的远山越来越近。村庄，在他的身后变成了黑块，时隐时现。
　　 他感到两只腿肚子湿淋淋的，心头猛然一震。他伸手在马背上摸了一把，手顿时汗湿了。他猛地一勒马缰绳，枣红马把头抬了一下，又猛地往前一伸。他用力勒紧马的钗绳，马稍许放慢了脚步。他连续勒马缰绳，马狂怒地立起前腿，嘶鸣一声铁蹄猛然着地，又向前冲去。
　　 他想返回，左手用力兜转马头，马一个猛转。他的身子顿时失去了平衡。“啊”地一声惊叫，向马的右边一头栽去……
　　 他很爱马。
　　 他从17岁就当饲养员，在马背上滚爬了12年。很多生马被他驯服了，他成了生产队独一无二的好骑手。人们都叫他乌依甫——这是一个骑术高超的哈萨克牧民的名字。
　　 一次，他正和年轻人打篮球，一匹惊马从球场上横冲而过，他用力抛出手中的球。那球准确无误地砸在马屁股上，那马身子一斜，稍一愣神，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飞身上了马背。这个精彩动作，赢得了人们的一片喝彩声……
　　 队里的马分到了各家，他12年的牧马生涯结束了。遗憾的是，他没有分到马。他多么渴望自己能有一匹马呀！他和妻子辛苦劳作，省吃俭用，攒足了钱，他定要买一匹能套车犁地的马。也真凑巧，马贩子赶来了上百匹马，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匹枣红马。一位高个子哈萨克说：“好眼力！只是你降不住它，这些马里面就属它厉害。”他说：“厉害马才能出好马，我就要它。”高个子说：“好，你要降得住它，我就便宜卖给你。”他拿起了套绳，瞅准枣红马，一甩胳膊，绳子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飞快地向马的脖子落去。枣红马瞪着两只锃亮的眼，一闪身，避开了。他又甩出了第二绳子，第三绳子……高个子说：“快算了，你套住也没用，实话对你说吧，这马，好是好，却是吃肉的料。你看躺着的那几个，它比那几个性子还烈，你们老汉人弄不住。”
　　 他愤愤地说。“我就不信弄不住！”他又把绳子甩了出去。七下、八下，第九绳子甩出去，终于把马套住了。他心里一阵兴奋，他慢慢收拢绳子。枣红马狂奔乱跳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前立，一会儿倒踢，扬起一股股尘土。突然，他一个猛冲扑上去，一手抓住马鬃，一手拧住了马耳朵，将身子紧紧靠在马的前胯上，使它立不起来，也无法施展踢术。他迅即给它带上笼头，打个箍嘴，翻身上了马背。那马就像离弦的箭，射向遥远的天际。
　　 “完了！”这念头一闪，他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缩成一团。妻子惊呆的面孔，瞪圆的眼睛，和满戈壁圆的、尖的、有棱有角的石块，以及雨点般敲击着地面的铁蹄，一齐向他的头上涌来。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猛然，右脚被什么坠了一下，身子往下一沉，又猛地往前一纵。脊背上似被锯齿刮去了一层皮，锋利的刀刃，捅进他的心窝，热辣辣地痛。他睁开眼睛，猛然清醒了。自己的右脚被套在马蹬里，眼前红红的一片，一股血腥味扑鼻而入，似乎身下有无数的石块在飞速滚动。忽然他的眼里布满了恐惧，一只马蹄腾空而起，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他飞快地伸出右手，抓住蹬绳用力一拽，身子轻轻地离开了地面。“叭！”腾空的马蹄踩在一块石头上，石块擦着他的头皮飞去，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此刻，耽搁一秒钟也有丧失生命的危险！他右手在地上猛地一撑，身子飞快地扑了上去。枣红马吃了一惊，蹿出老远，又狂奔起来。
　　 他两手抓住蹬绳。蹬绳用几根细皮条编结而成，光滑、平整、漂亮。很像妻子以前的辫子。妻子嫌它土气，竟然剪了，烫上了弯弯曲曲的波浪。他眼里闪出了一道明光。他伸出右手，迅速在自己的屁股上摸着。摸了一遍、两遍，他的手沉重，拿不起来了，脸上冒出热汗，水一样在脸颊上流淌。他记起来了，早晨出门时，由于兴奋，换上新衣服后，把那随时都不离身的匕首忘在家了。也许，自己的生命将要终结了？买野马，忘带匕首，骑野马备鞍子。这都是自己的疏忽啊！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马背上轻飘飘地浮动着一个模糊的影子，狞笑着，施展出巨大的魔力往下推他。腾起的马蹄像座圆坟，劈头盖压下来。他的身子飘浮着，魂灵随着一直跟着他索命的死神飘到遥远的天国。山峰、田野、妻子、儿女、竟离他那么远，那么远。阳光也变得惨淡。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进入超我的境界。
　　 手猛地被什么撞了一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终于，他清醒了，自己还活着。他顾不得疼痛，迅速抓住蹬绳，向上攀爬。身子随着马的奔跑在晃荡。他像在荡秋千，难以控制住身子的摇动。他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听到了母亲经常给他唱的那支摇篮曲。他真顽皮，攀上大树，在高墙上飞跑。母亲看见了，总是轻轻地呼唤着，怕他受惊吓摔下来。等他一落地，母亲一下把他拥进怀里，紧紧搂住他瘦小的肉体，心肝宝贝地喊着……他突然觉得母亲的恩情是那样的深厚，妻子儿女是那样的可爱，他是多么留恋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啊！
　　 可是，这一切似乎即将失去。
　　 母亲还会用那种轻轻的声音，把这个将要失去的儿子呼唤回来吗？
　　 他盯住那一根蹬绳。没有匕首，割断蹬绳也是无望的。他向上攀爬，全身的力气凝聚在十个手指上。此时，要是手稍稍松开，用不了一分钟，他的身体就会在碎石的撞击下，成为血肉模糊的死尸。他听说过骑马套马蹬被活活拖死的故事。
　　 “我要死了吗？”
　　 他感到一阵悲哀，心像被碎石撞出了无数的血洞。万千片破碎的心随着马蹄的飞溅被抛洒在野狼出没的荒滩。想起当年骑着骏马，扬鞭驰骋在绿茵茵的草场，像一位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何等的荣耀、威风，而如今却因一念之差……也许，人生的悲剧往往在于不能很好地把握那一瞬间？任何辉煌的事业最终都将成为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而这种悲剧却由自己亲手铸成！
　　 “解脱吧，松开手，一切痛苦都没有了。”他在心里呼喊着。一个好骑手为了生活，被马拖着满戈壁飞奔，会让人耻笑一百年。命运决定了他今后的一切，活着是痛苦的，但死，却是更痛苦的。自己解脱了，留给妻儿的将是更大的痛苦。自己的一切不幸将由孤儿寡妇承受，她们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悲痛酸楚，两行热泪涌出眼眶。一缕阳光照射下来，他的眼前飞舞着千万颗金星。金星闪耀着，变幻着，忽远忽近，幻化成一群骏马在原野上飞奔。他看到了自己牧放的马群。马群却不像从前那样温驯，像受惊了一般在狂奔，马后拖着两个躯体。渐渐，马群靠近了。他终于看清了，那两个躯体，原来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儿子。妻子俊美的脸蛋，丰满的胸脯和孩子娇嫩的肉体被碎石撕扯碰撞的血肉模糊……他的心一阵刺痛，身上涌出了一股奇特的力量，猛地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马背。马群不见了，妻子和孩子也不见了，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他感到从来未有过的疲乏和紧张，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剧烈地狂跳着，脊背和脚腕子疼痛难忍。他擦了把额头的汗，长出了一口气。放眼望去，太阳张开大红脸，向他微笑。戈壁无比远大。一只雄鹰向远天飞去。天山，像一道威武的屏障，高大雄伟。他感到了生命的存在。一瞬间，他像走过了人生的漫长的道路，经历了生与死、痛苦与欢乐，深深地感到活着的意义和生命的伟大。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双扑闪的黑宝石。他轻松地笑了。
　　 “也许，现在她正在为我担心呢。”他有点后悔。真不该逞能，险些连命也给搭上。“这个畜牲！”他狠狠地骂着，勒紧缰绳，转向马头，向庞大、遥远的天山驰去。
　　 他要骑乏它。
　　 他要把它累趴下。
　　 他要征服它。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又错了。枣红马虽然跑得汗水淋淋，却依然毫不松劲地向前疾驰，坡度很大的山路它如履平地。
　　 疼痛，饥饿，疲乏，担扰。
　　 怎么办？
　　 “返回？”这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瞬间便在脑海中消失了。现在，他只有信马由缰，任马驰骋了。
　　 “放弃？”那狂奔的速度，满是石块的山路，身上的伤口，哈萨克人嘲笑的眼光，人们的议论，把唯一的退路堵绝了。
　　 疼。流血的伤口浸入汗水，像无数的虫子在噬咬他带血的肉。他咬着牙，两眼冒出了愤怒的火。
　　 他扬起了缰绳，缰绳头带着风，“啪！”重重地落在马屁股上。一下，两下……突然，他把举起的缰绳又收回去了。
　　 马的速度似乎又加快了一点。
　　 他感到疲乏极了，浑身像散了架，后背和脚腕子肿胀起来，越发疼了。肚子也饿得难受，发慌。他使劲咽着酸水，两眼在前方寻找着对他有利的路面。
　　 山路陡峭而弯曲。两侧起伏的土山，遍布矮草、乱石。巨大的天山山脉威武地矗立在眼前。峰峦叠嶂，连绵起伏，像一条无际的银带，伸向湛蓝的远天。
　　 他想跳马，两眼焦虑地在远处的山坳里搜寻着。他要寻找一处居民区。他要获得别人的帮助。他下定了决心，要从马背上跳下去，即是摔坏了，也能爬到农家小院。他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真令人失望。映入眼帘的尽是起伏的山丘、白杨树、野刺、沟坎，没有一点炊烟的影迹。他的心一阵颤悸，猛然收紧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的时间，自己和它都将成为一团肉粉，而让饥饿已极的乌鸦和狼饱餐。
　　 必须马上采取措施。
　　 他当机立断，勒马向西侧的山陡坡冲去。
　　 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扑闪向他张望，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水。他向这双眼睛走去。突然眼睛飘浮到无际的太空，幻化为无数颗星星在闪烁。渐渐，群星近了。终于，他看到了母亲、妻子和儿女。她们站在村道上，焦急地向通往县城的大路张望。面容憔悴，焦虑不安。那双熟悉的“黑宝石”失去了往日美丽动人的风采，眼圈红肿、瞳仁黯然无光……突然，从远方传来一阵踏踏的马蹄声响，由远而近。雄壮有力的蹄声震撼着宁静的乡村，驱散了笼罩在她们心头的阴影，揭开了她们新生活的序幕。她们的脸上顿时浮出了惊喜的笑容，眼睛射出神奇的光彩。她们看到了像勇士一般骑马归来的他——一个真正的骑手，一个从死亡线上站起来．足是他们整个家族荣耀百年的男子汉，笑声从村中响起，犹如银铃一般。马儿“咴咴”嘶鸣，在他宽敞的院子里……他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向她们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