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再遇已经年(小说)
一
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遇见何遇。十岁那年我背叛过他一次,是不可饶恕的。
如今十年时间苍茫而过,我仿佛还是老样子,人生灰头土脸的,只是少了幼时的桀骜不驯,变得容易妥协,少言寡语。
后来我回家乡的时候,张奶奶说何遇也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第一句总是在问:“驼朵朵呢,她回来过没?”
我家的铁门上写满了何遇留给我的话:驼朵朵,大骗子;驼朵朵,我恨你……我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多条。何遇的字写得很大,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粉笔头,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留言时候的情形,肯定是带着满腔的仇恨。不过在最底下,我看到了一行很小的字:驼朵朵,我等你。
那年村子的房子集体拆迁,我获得了一笔钱之后,开始辗转着跑到城市里租房子,打零工。我的梦想是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家奶茶店,闲暇时端坐在窗前,怀里抱着一只猫,然后观望一下走在外面形形色色的人群。
十七岁那年,我在打工的奶茶店遇到了光彦,他是个外卖员,皮肤黝黑,但是性格开朗,由于经常来我们店拿外卖,一来二去的,算是混了个脸熟。
十八岁生日那天,光彦手握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众目睽睽之下向我表了白。我几乎是在店长以及其他同事的怂恿下,接过了那捧代表爱情的看起来开得正盛的花朵。
在荷尔蒙的影响下,光彦活泼开朗,擅长调节气氛,在我生病时,即使工作再忙,他也会抽空带过来我最爱的慕斯蛋糕,就连同事也说:“你要是错过了他啊,那真的要终生遗憾了。”所以没有顾忌地,在光彦的提议下,我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小窝。可往往只有贴近了才能暴露出一些问题。
光彦其实是个好男孩。他父母都是农民,凡事只能靠自己打拼,家里还有弟弟和妹妹要养,可能是因为长期压力过大造成的神经紧绷吧,光彦似乎除了工作,在家里的时间,他无时无刻离开不了香烟,偶尔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也会喝上几杯酒,然后抱着我痛哭。
没有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做到反差那么大,像是两个人。我也曾经很自豪于光彦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我的面前,说明他的心里有我。有一次喝醉之后,光彦突然拿着桌子上的东西往地上砸,我上前阻止的时候,被他猛地推倒在地上。第二天光彦一脸愧疚,他始终抱着我,直到我说出一句原谅他的话。
慢慢地才发现,我和光彦的分歧其实渗透到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当中。思想如果不能汇聚到一处,光靠喜欢支撑着,这样的爱情就像披着空壳的稻草人一样,徒有其表。
我开始变得随性,光彦却敏感又焦虑。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分成三份,一份给父母打过去,一份存起来,一份是生活费。他精打细算的程度简直让人头疼。
我们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光彦就提出了AA,包括房租费和一些日常开销,对此我欣然接受,谁知半年后光彦开始对我进行若有若无地暗示:上次水果钱是我付的,这次你付吧。冰箱用处不大,还得一天到晚开着,太费电了。锅底点一个就好了嘛,我迁就你,微辣怎么样?
情人节的时候,我和光彦约好互赠礼物。那一整天我的心都在怦怦跳着,结果最后光彦买了一枝玫瑰花,用透明纸包着,总共花了五元钱。我冲他笑笑,然后拿出一套定做的西装,他有点受宠若惊,但也没有怎么表示。那套西装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生活是一地鸡毛,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在我和光彦磕磕绊绊了将近一年多的时候,我辞去了奶茶店的工作,搬去了另一个区,又租了一间房。我想摆脱光彦,彻底地。渐渐明白了,如今我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可以自食其力。我不想要来自于任何人的羁绊,自由自在一个人多好。可是每当光彦在珍贵的休息日花费两个多小时来看我的时候,我会忍不住脑补出他在地铁上打瞌睡的样子,最终还是心软了。
我们还是情侣关系,但是不在一起生活了。距离产生美,也无需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到不可开交。新找的工作在一个大学路附近,是一家很火的火锅连锁店,工资更高一点。店面的生意几乎被附近大学的学生给包揽了,学生基本上不太心疼钱,一顿聚餐下来就是我一个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有时候我会注意一下这些青春的面孔,充满生机和活力,还真是不一样。只是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何遇,在这家店里。
算起来我和他同岁,如今他风华正茂,可我却已经被生活摧残得满脸沟壑。与光彦相比,我们处于同一时空,却不是统一轨道;可与何遇相比,我们既不处于同一时空,也不处于同一轨道。
只是,再遇已经年。
二
其实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的。我在接待的时候基本上不直接盯着顾客的脸看,所以只是稍微看一眼就迅速移开,然后开始为顾客服务。所以在那桌八九个大学生就餐结束准备买单的时候,一个温文尔雅的男生,盯着我看了几秒后,然后把学生证递给了我,他的声音温柔又动听:“学生证可以打折吗?”这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似曾相识的感觉冲击着我。
我的迟疑让他的手在空中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我连连点头,冲他一个抱歉的笑,心慌意乱地走到收银台的时候,脸已经变得滚烫。
学生证上赫然写着两个字:何遇。照片是十八岁时候的他,明媚又一尘不染。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又在心里自嘲,觉得很可笑。
十年前的事情,就当是梦一场。就像何遇初到村子里那违和的模样一般,驼朵朵,你的存在在何遇的记忆里,应该也很违和。
人家早就把你忘记了,想什么呢,我对自己说。
我把账单交给了何遇,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付了款,冲我说了声“谢谢”后,和朋友起身走向电梯。一个同样很有气质的女孩子挽着他的胳膊,何遇还时不时回过头宠溺地望着她的脸。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了不少过去的事情。十岁的何遇曾经几次在梦里冷声质问我:“驼朵朵,你是个大骗子。”而我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哑然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那之后生活还是继续,我搜索了各大高校的论坛,S大的论坛上开了个校园男神的贴子,我在排行榜上看到了何遇的照片,并且了解到了他的院系和班级。在对那张照片一片喊帅的评论中,我找到了一句:妹子们别想了,人家有女朋友了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搜索关于何遇的消息,是出于好奇心还是愧疚,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次休息日光彦来找我,我突发奇想地提出:“我们去S大吧。”
光彦表情有点为难:“大学里的餐厅,我们消费不起吧。”听完这句话,心情一下子低了很多。我好多次被光彦说动,但又被他现实的语气给磨灭了。
就是这样的人,开始劝我跟他回家见父母,然后商量着结婚的事情,这太可怕了。
最终我们坐上了去往郊区的公交车,途径S大的时候,我往窗外伸着脖子看着学校大门,这是何遇每次都要经过的地方吧。门口聚集着一些学生,好像是要宣传什么活动。无意间瞥到一个熟悉的侧身,那个男生正拿着策划单和旁边的两个人说着些什么,其中就有论坛上流传着的被称为何遇女朋友的那个人,也是那天店里坐在何遇旁边的气质女生。
我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看着,突然何遇抬起了头,我们的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我迅速扭过了头。光彦吃着盒子里的草莓奇怪地问我:“很热吗,你怎么脸红了?”
我摇摇头,等大巴走出一段距离后,我才拿出一颗草莓,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表面这么红,吃起来竟然又苦又涩。
我们到达郊区的公园,光彦看到贵出一倍的草莓售价后,把自己很精明知道提前带水果的话说了至少三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之后何遇和朋友来店里聚餐的频率好像变多了。我会时常避开何遇那桌子,绝对不是因为他身边的女朋友,而是来源于做错了事情心虚的心理。在没有人保护的这些年里,我真的会自作多情,就是别人对自己关心的一句话,我也会找个机会偿还回去。
即使在介绍菜品的时候,我也会低着头,然后看向角落里的学生,结果眼角余光里都能看到何遇用愤怒的样子在盯着我看。
直到有一天角落的那男生哭笑不得地指着何遇说:“你问他呗,他管请客的。”
回头一看,那双澄明的眼睛依旧没有变,他平静地等我介绍完菜品的涮锅方法后,然后点点头,说声:“谢谢”。我想,大概这辈子如果我不戳破的话,何遇应该不会再记起一个叫驼朵朵的女孩子吧,这样也好。
三
转眼到了五月份,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光彦辞了职,把所有的行李都搬到了我这里来。我傻眼了,气得不知道该笑还是哭。
“怎么,让我养你?”
“工作我会再找,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不想和你分开。”光彦抱住我的腰,吻了下我的头发:“我为你改变了这么多,驼朵朵,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啊?”
我心里一动,然后装作冷冰冰地甩给他一句:“房租待会儿给我。”
“驼朵朵?”光彦一脸的不可置信。
住了几天后,光彦并没有开始找工作。他开始诱导我,跟他回老家看望他住院的母亲。光彦母亲高血压好多年了,突然在家里晕倒,他父亲借机让光彦把谈的对象带回家看看。
那几天光彦的心情也低到了谷底,白天打着游戏骂着脏话,待到晚上我下班回家,地上一地的烟头和外卖盒子。他倒是对自己不那么吝啬。我终于忍受不了:“你到底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光彦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些威胁性:“你跟我回家一趟,我就搬出去。”
几天过后,房间里满是烟酒混合的味道。我也懒得收拾了,踢开地上的瓶瓶罐罐,然后平静地跟光彦说:“你不走我走。”
光彦又拿出他喝醉酒抱着我痛哭的招数:“求求你了,就当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和光彦一起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山区,自家盖的房子,让我想起我的老家来。
光彦妈妈已经出院了,爸爸的脸也已经有了沟壑,他们特意去买了很多菜,用来招待我。弟弟和妹妹一开始有些认生,我拿出礼物他们也是怯怯地接过去。
光彦领着我到了东屋,屋子里有一半的地面上全是白菜,他说这是爸妈一春天的口粮。我有些心酸,贫穷的样子让人看着真难过,或许某一瞬间也联想到了那些吃不饱饭的日子。
老人家当面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还说着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彩礼钱你看能少就少点吧之类的话。
我只能附和着:“不着急不着急。”
在离开的前一晚,光彦爸爸把我叫到屋里,说了一些让光彦回到老家市里工作的话,并希望我也一并跟来。他强调:“咱市里的物价不高,你和光彦奋斗几年,在县城里买个房子,多好。”我也还是讪讪地点着头,不知道以后跟光彦在市里过日子的姑娘又是谁。
我给不了任何人承诺。
在回去的路上,光彦试探性地问我:“跟了我怎么样?我给你个家。”
我突然一笑:“你是说你们县城的房子吗?”
光彦突然揪住我的衣领,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愠怒:“我们县城的房子怎么了?”
我直接挑明:“我不想跟你结婚。”结果光彦冲着我的座椅锤了一拳,惹得周围的乘客纷纷看向光彦和我。
当天晚上,我正睡着,光彦发起了酒疯,他把我拽了起来,拿起敲碎的玻璃瓶指着我:“遇见我够你幸运八辈子了,你个没爹没妈的野丫头片子,能高攀得起谁你还?”
光彦始终拽着我踉跄着,我禁不住给了他一巴掌。求你醒醒吧,我在心里说。
光彦直接把碎掉的玻璃瓶划到了我的胳膊上,瞬间血流如注。这虽然不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但这次是最激烈的。我跑出了出租屋,后面跟着踉踉跄跄的光彦,我只能找一个诊所包扎,医院去不起,也不是什么大伤。
光彦不住地向我道歉,我始终冷眼以对。末了,只好劝他:“你年纪还小,再找找吧,找个适合你的。”我顿了顿补充道:“对你好的。”
光彦说等他收拾完后再走,他先在我那里住上几天,我默认后找了个宾馆住了进去。
他没想到我会做得这么绝情,然后嘲讽地冲我笑了笑:“驼朵朵,你没有心啊。”
假期到了,胳膊上的伤疤结痂还得几天,我还需要多请几天的假,给主管打电话过去,她气得说:“干脆你别来上班了吧?驼朵朵你也太任性了点。”
又一个星期后,我上了班,火锅的辣气熏得我伤口疼。没想到刚一上班就看到了独自坐着的何遇,很奇怪,他以前都是带着女朋友或者朋友过来的。
何遇冲我点点头示意,我也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问道:“还是菌汤锅吗?”
“不,麻辣锅。”何遇意外地一直盯着我看,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女朋友喜欢吃菌汤。”
“哦。”我点点头,所以以前才一直点菌汤的啊。
何遇一边勾选着菜品,一边随意地问着:“对了,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呢?”
“呃……”一时语塞,只得随便填补:“回老家了一趟。”
何遇突然正起身来,似乎眼睛里也有了光芒:“老家?你老家……是哪里的?”
如果,如果我说出那个原本的地址,何遇你会不会想起来呢?可惜,在何遇面前,驼朵朵习惯了当一个说谎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