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安哥(散文)
姐夫阿宁在彭家大院里发了一张老照片,上面三哥、五哥、安哥都帅气逼人。老六安哥最小,十一二岁吧,小鲜肉一枚,我惊叹他当年竟如此清秀!
转眼安哥都七十几了,发福了,谢顶了,越来越像祖父雪生先生。那年,为五哥庆生时,我偷他一近影,他发觉了,对我安静一笑,就在我手机中了。我将这张相片发给了大院儿,深色格子立领衬衫,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安详平和,竟有几分佛相!
自小,我们兄妹异地而居。前六跟爷爷奶奶住益阳,后三随爸爸妈妈住桃源。对外地的哥哥姐姐,我心存敬畏,都是偶像般的存在。唯安哥不然。他常回桃源,和我们厮混在一起。学老七老八欺负我,喊我“静鬼子婆娘”。最恼人的是,你在吃饭时,你在做作业时,他会突然疾走到门口,手指做枪击状,一脸诡笑,然后放一巨响的屁。
妈说,安哥最是顽皮。可以把灶蟋蟋玩进耳朵里。可以和威严老辣的爷爷奶奶嬉皮笑脸斗智斗勇。
但安哥最苦,1955年下大雪,他没有鞋穿,打着赤脚上学,老师看他冻成那样都哭了,赶紧找双旧鞋给他穿上。此事安哥至今讲起来还感动不已。
家里太穷,安哥十四岁就弃学找工作了,在四、五年的时间里,他打铁、拉煤、拖沙石、拖砖、打水筛、挑茶叶,拖木材……全是苦力。活儿永远干不完,肚子永远填不饱。妈妈每次说到他,都满脸歉然、心疼和无奈。
写到此处,我搁笔重读安哥的《松入风》至“十四从工劳累,抬头难觅双亲”句,不禁眼泪双流,半日不止。
忽然就有了好消息:1964年,长沙铁路分局来益阳招工,我安哥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中录取,成了铁路扳道工。一家人都高兴极了,我则多了几分骄傲:我哥就是李玉和!是手持红灯闪闪亮的李玉和!殊不知,现实中的扳道工哪有那么浪漫,三分钟一趟车,每趟车都得立正行注目礼。有时一个人要熬十二个小时。我想,抽烟,喝浓茶都是那时为了提神而养成的习惯吧。
没想到安哥又弃武从文,执鞭授业当起了中学历史老师!一个初中肄业生,能走上神圣的讲台,没几把刷子是不行滴!安哥从教,如鱼得水,后来因嗓子不适,调去图书馆,更如入宝山,得以遍观群书,同时也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昔日的苦力已脱胎为文人。
安哥本是愤青,不平则鸣,侠义满怀。可随他读书越多,便也渐渐洞穿了世事,知道假恶丑与真善美并存乃社会常态。凡事不可能非黑即白。于是,与生活握手言和,平和淡然了许多。
安哥乃一书痴,出门在外,衣冠可简略,书是必带的。记得那年去湛江四姐家玩,他就带了梁簌溟同行。我们疯笑疯玩,他却充耳不闻,一头埋在书里。他告诉我,梁簌溟是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安哥不知道,在九妹的心中,安哥也是我家的“大儒”呢!
不过,任何儒者都不如我安哥!孔子孟子不会电工、木工、油漆工、水管工、泥工吧?而他都会!真正的文武双全!我曾经冒出一个怪想法:全能的老六适安哥应该和安逸的老八至斌哥换个名字的。
安哥对我格外关心。记得我在两溪口教书时,我已经在农村呆了八年。前路茫茫,二十一的我有些沮丧。安哥怕我颓废,经常写信鼓励我,告诉我,漫漫长夜,总有天亮时。等待机会吧,但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要我好好学习。他寄给了我几本厚厚的诗词集。一本《千家诗》,一本《名家词选》,一本《孟德诗集》。都是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抄出来的。我如获至宝,安哥给我送来了精神食粮,为我点燃了走出迷茫的火炬,也培养了我对古典文学的兴趣。后来考电大时,我凭这一点底子,忝居榜首。多谢安哥!这几本手抄诗词,至今珍藏。
当然,安哥也有情绪低落时,他三十岁生日时,写信给我云:“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大惊,马上回信:而立之年,如日中天,何出此言!并劝他赶紧给我娶个嫂嫂回来。他回信大笑:我并不孤单,有烟氏、酒氏、茶氏三位老婆陪我呢!我不禁莞尔。
不过,他这三个老婆也忒厉害了些,且不说烟酒,那杯茶就太擂人了:一个硕大无朋的茶缸,三分之一是水,三分之二是茶叶。这哪是泡茶?明明是腌菜汤嘛!
安哥晚婚,中年得女是他最大的欣慰。那个细心啊,那个宠溺啊,真真是个爱女狂魔!嫂嫂工作太忙,安哥便全力抚养女儿。在爸爸的熏陶之下,姗儿小学时作文就已华丽璀璨,可圈可点。现在,姗儿已经长大,也成了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前些日子,又给安哥添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安哥笑得合不拢嘴,他可以膝下弄孙,尽享天伦了。
安哥创作很勤奋,七十年代中期便已开始写诗填词应对。多舛的命运是他文学的养料,创作的源泉。尤其是身患喉癌手术失声后,他把读书和创作当做心灵的净化器,当做养生良药。更加勤于笔耕,再次进入创作高峰期。并结集《闲居斋吟》、《无声吟》两册,作品近一千首,其中佳作屡屡获奖。今年他又准备出第三本集子了。
读安哥诗,每每能触动我心中某一点,产生共鸣,享受美感。最喜欢他《闲居斋吟》中最后一句话:“我愿在文化养生的征途上,做一支玫瑰,在高山上灿烂绽放!”
硬汉安哥,从不花儿朵儿的安哥,竟愿意做一枝玫瑰!也是啊,黑格尔说过“玫瑰灿烂绽放瞬间,并不逊色于高山的永恒!”
壮哉安哥!谁说你不能说话呢?彤管在手,落地有声!
安哥有两个雅号:一个闲居老人,一个无声吟。爱写诗填词,爱下象棋打桥牌,真正是个闲适老人了。他七十岁时,我给他写了一副对联:
满架缥缃评日月
一枰象戏点春秋
我先生也为他赋诗一首:
洞庭秋月映芦汀
曾照行吟泽畔彭
岁月蹉跎明志趣
征途坎坷厉神形
求知若渴終成器
诗苑棋坛任纵横
夕阳灿烂宜默赏
更益骋思富笔耕
我觉得这是对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