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二爸的大接杏(散文)
满头银发的二爸总是会在斜阳夕照的时候,背着手立在那棵门前的大接杏前呆呆地出神,一立就是半晌,也不言语,也无动作。人们有说二爸是想他故去的夫人了,也有说二爸是在数那树上的杏儿,二爸只是笑笑,不做解释。
“二爸”只是个称呼,和“爸”没有直接的关系。二爸在他的兄弟三人中排行老二,这便是称呼上有个二的缘由。而称其二“爸”,是因为他与我父亲同辈,家乡方言中,将叔辈的人,都称某某爸,因此有了“二爸”这个称呼。
如果掐着指头往前追几代人,二爸和父亲也有着同一个根,但常言道“出五福,便可婚”,意思是说,从一个“祖根”上下来的人,隔了五代人的话,就可以男女通婚的,即五代人后,就基本没有了血缘关系。所以二爸虽然和我父亲同是兄弟相称,但实际已经没了血缘上的关联。不过也许是因为二爸家和我家仅一墙之隔,加上二爸年轻时候和父亲也是同甘共苦过的人,所以自小起,父亲就教我如此称呼“二爸”,也就顺口了。
在我看来,二爸是个勤快人,是个不幸的人,但也是个有福的人。
自我记事起,二爸留给我的形象总是弯着腰的,弯着腰割麦子、弯着腰拉粪、弯着腰打粮食、弯着腰杀猪。家里的几十亩薄田被他打理得见不到一根杂草,门口的黄土坡被他扫得留不下一颗羊屎蛋。二爸说:“下苦人是闲不住的,下苦人闲着就是遭罪。”勤苦的二爸年轻的时候,能一个人拉着一车麦子从荒山小道上一路奔跑而下,把自己被飞起的黄土“埋掉”,但二爸的老婆、二妈却总是盘着腿坐在门口的树根上晒太阳,二妈说“那个人不让我干,我能咋?”这话让同村里没日没夜劳作、苦弯了腰的女人们听着,恨得牙痒痒。但即使如此,二爸也总是嘿嘿一笑,道:“女人嘛,要是整天跟着我弄得灰头土脸地,看着闹心。”
二爸门前的三棵大杏树,像是三把巨大的遮阳伞,从惊蛰过后开始,一直到霜降之间,都黑压压地遮着门口的太阳,村民们有个说法“庄子前后有大树遮蔽,是为福荫(福音)”,因此这三棵大树让村民们甚是羡慕。但有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二爸挥舞着大砍斧,将最大的两棵杏树齐根儿砍掉了,只留下了狗窝跟前相对较细的那棵用来拴狗。被砍掉的两棵大杏树,树杆做了桌椅板凳,多余的树枝塞进了灶火,留下的两个不高不矮的树根墩子,变成了二妈晒太阳的板凳、被整日压在屁股下面。这件事让二爸的几个兄弟一见到二爸就说他“你二得厉害”“你的头叫驴踢了?”二爸听着,只是笑笑,细看上去,反而像是被人挠痒痒、有些享受的样子。
二爸砍掉了两棵大杏树没几日,又从亲戚家挪来了一棵三尺高的杏树秧子,栽在了二妈平日里坐的那个树根旁边,然后每日培土浇水、驱虫施肥。这棵小数秧子经过二爸精心地伺候,没过三年,竟然长得足足有两个二爸高了,胳膊一般粗的树干上,撑着繁茂的枝叶,颇有当年那两棵树的样子。就在第四年开春过后,人们惊讶地发现,飞去了一树杏花的这棵杏树,冒出了满枝头的杏子娃娃,且一天一个样子、打了气一样忽忽地增大。到盛夏七月的时候,树上繁盛的杏儿竟然足足有半个拳头大,有的鲜红欲滴,有的金黄灿灿,看着十分诱人。这一“奇迹”让村民们很是诧异。见惯了半辈子的土杏儿,没见过长得这么快的,更没见过这么大的。
看着村民们满脸的疑惑,二爸笑笑,才道出了实情。
原来当初门口的三棵大杏树,虽然看上去“高大威武”,但实际上每年结出的杏儿最大的也就羊粪蛋那么个尺寸,况且吃着酸涩无比,因此虽然这两棵树每年都结果不少,但最终都是烂到了地上、扫进了猪圈成了过年猪的水果。而这棵小树秧子原本也是一样的土杏树,但他栽下后,又从留下的那棵树上剪下了几个茁壮的苗子,贴着树皮儿,嫁接到了这棵小秧子上,没成想都活了,而且越发茁壮,结出的果子不仅大,而且酸甜可口,堪比苹果。听到这里,村民们方才大悟,明白了二爸当初砍树的原因,明白了这棵“大接杏”硕果累累的缘由,不由得个个回家跃跃欲试,都想嫁接出自家的大接杏。
而之所以说二爸是个不幸的人,现在看来,当初的看法也是出于某种世俗的眼光,如今不该这一再看他了。
二爸身材魁梧高达,加上勤快,又有一手杀猪的好手艺,因此年轻时候的二爸颇得芳龄姑娘们的爱慕。后来经亲戚介绍,二爸和外村的一个姑娘,也就是后来的二妈结婚了。二妈长的水灵白净,在清苦的山村立,也算得上是鲜花般的美女,如此郎才女貌的结合,在外人看来定是天作之合。然而二爸却随着他们结婚年数的增加愈加忐忑,心里越来越不安。实际上同村的百姓们在他们结婚两年后就感觉出了蹊跷。
按理说,农村人婚后不到半载,女人的肚子都会像充气的气球一样鼓起来,但二妈的肚子两年了,却依旧不见动静。村里的女人们在河畔地边围坐一起,开始了低声细语,似乎在聊着一件大事。二爸从那之后平日里挂在脸上的笑容逐渐不再,只是一如既往,勤劳地伺候着那几十亩地,以及家里如花般的女人。如此,过去了五年,同年结婚的男人,早就拉着毛头小子下地干活了,二爸依旧和二妈两人守着一方热炕,不见“一颗籽儿”。
二爸和二妈很不幸,在那个看劳力多少、家丁旺盛与否的年代里,他们最终只能靠着两个人打理一个家,而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但这到底是二爸的原因,还是二妈的原因,外人都不得而知。此事久了,大家也就认了,也就不再谈论了。
二爸期待有一个自己的儿子,这个梦似乎在七八年后彻底死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襁褓中的男婴途径几十里山路的颠簸后,被二妈抱上了自家的热炕。
二爸家的屋子里终于有了婴儿的哭闹声,门口的晾衣绳上有了一片片旧衣服拼接的尿布迎风招展,这对于二爸来说,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革命般的事情。二爸从此成了有儿子的男人,虽然少了真正的血缘,但那份浓情真爱,却从他满脸无时不刻洋溢的幸福中可以猜到。
二爸的儿子是外村人家不要了的婴儿,却是二爸视若珍宝的骨肉。他疼惜这个抱来的孩子远远胜过村里其他人家亲生的娃娃,如爱惜门前那棵嫁接而来的杏树一样呵护着他。这些都被村民们看再眼里,有人说“老二有个娃娃不容易,宠爱是理所当然的”,也有人说“这个娃娃是上辈子积了福了”。二爸为其取名宝儿,足见对其之珍爱之心。
宝儿如二爸门前嫁接的那棵树秧子一样,或许是吃了全家所有好吃的东西,因此长得飞快,转眼几年,已经俨然成为了一个大小伙子了。宝儿念书不行,被二爸逼着读完了初中就早早回家帮二爸打理耕地了。但他虽然念书差,却有个灵光的脑袋,和对二老的百般体贴。这让二爸夫妇甚是安慰。
宝儿二十四岁那年,娶到了一位“免费”的老婆。说是免费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与平常人家娶媳妇动辄十来万的礼金相比,这个“免费”反而人情味儿十足。宝儿的妻子是邻村的闺女,看上了宝儿的英俊,中意于宝儿的机灵,便不顾娘家人的反对,执意嫁给宝儿,且对父母晓之以理“嫁,我是一定要嫁的,但是礼金不能要,否则宝儿拉下的账,不也得你女儿还嘛……”
宝儿没掏一分钱娶到了一位贤妻,这件事让村里的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更让村里同龄的男人们眼红万分。而二爸的日子,也随着宝儿的蜕变与成家而变得不再如往常那般清苦。二爸常常给几位老哥们炫耀自己嫁接果树的手艺,老哥们嘴里骂骂咧咧,但彼此心理明白,老二的“嫁接”确实是最好的,骂骂咧咧中夹杂着更多的,是一种对老二的祝福和欣然。
二零一九年的大年三十下午,二爸坐着宝儿的汽车,带着宝儿的两个儿子,一家四口男人,从县城回到了这个他守候了半生的村子,来给几处祖坟和三年前去世的二妈上坟。
和二爸打打骂骂了一辈子的几个老头儿听闻二爸回来了,一个个弯腰驼背,拄着杏木拐杖,赶到了二爸家门口。那日的午后,他们围在那棵被二爸嫁接起来的大杏树下面的树根上,问候着彼此的生活,谈论着各自的子孙,时而丢出一两句他们年轻时候的酸事儿,惹得一口旱烟,呛得黄土飞扬。宝儿回屋里擦洗着老桌子上的灰尘,准备着年夜的供桌,宝儿的两个儿子,追着随同其他爷爷们带来的孩子,将半个村庄闹得人声鼎沸。
二爸说,若不是当年忍痛砍掉那两颗棵大杏树,哪知道自己还有嫁接的手艺。宝儿从身边走过,二爸望着身材高大的宝儿,再将目光不由得望向那棵杏树,满眼里,四溢着知足与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