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唤醒的。
　　 这是大年初五，杭州。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我被阻隔在了这里，和儿子呆在一起。
　　 掀开窗帘，远处高耸的楼群、宽阔的街道都笼罩在朦朦的湿雾里，小区楼底的树木也被浓雾迷漫成堆堆魅影。
　　 老家有农谚：“雾一雾，晒死兔。“即早晨有雾，必定是个大晴天。所以我知道，这会是江南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当雾气消散，碧蓝的晴空上有微风抹过的几缕微云，楼群、道路都洒满了明媚的阳光。小区楼间林地里，虬枝参天的香樟树、端庄丰腴的柚子树、挤挤挨挨的桂花树，它们的树叶儿也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隐藏在大树底下的八角金盘摊开手掌般翠绿的叶子。山茶花早已盛开，那白色、粉色、红色的花朵在晨光里愈加娇艳。四季青绛紫的嫩芽、梅树清瘦的花苞已经在枝头跃跃欲试。有露珠在草坪窄窄的细叶儿上闪耀。草叶儿里，没准儿还埋伏着几个大大的黄色圆果——那是顽皮的柚子与风嬉戏，不小心跌落在地上了。
　　 这时候，从楼上望下去，高高低低的树木，像堆砌在楼群间重重叠叠的山峦，簇簇浓密的树叶则铺设成起伏不定的绿涛。偶有清脆的鸟鸣声从密叶间传出，与枝头跳跃的阳光相应和。提醒人们，江南此刻已经是“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早春时光。
　　 小区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小区外面的大街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了车流如水、人流如潮，没有了鸣笛声、音响声、吵闹声，只有一幢幢楼房在阳光里静默。杭州，这座高速运转的现代化大都市，似乎被命运的巨手按下了暂停键。就像童话里被施了魔法的城堡，沉沉入睡了。这被无数诗人吟咏赞美过的江南初春，竟无端地让人觉得落寞又压抑……
　　 此刻，寄居异乡，我怀念我栖身的陕北小城，怀念在校园里度过的每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
　　 小城里的冬天漫长又寒冷，一切都光秃秃的。校园里的树木早脱光了叶子，在凛冽的寒风中挺立着遒劲的身躯。
　　 校园的清晨在一方方渐次闪亮的窗户里苏醒。伴随着清脆的铃声，操场上便迅速排起一行行整齐的队列。尖锐的口哨声、响亮的口号声、急促的脚步声混成一片。最终融合成一股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成了校园清晨固有的行进曲。干脆利落的早操让冬日清冷的校园精神抖擞起来。
　　 短短的十几分钟早餐时间，却是同处校园的老师们一天之内唯一交流的机会。匆匆吃过早餐，大家再匆匆踏进自己年纪所在的教学楼，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晨曦微露，几座教学楼里已经书声朗朗。大部分学生坐在教室里读书，偶有不怕冷的学生手持书本在楼道里边踱步边读书。晨读声里的教学楼既肃然又喧闹。
　　 上课时间开始了。老师们快步走出办公室，走进课堂，走上三尺讲台，也走上自己毕生坚守的工作岗位。不一会儿，教学楼里便成了多声部汇聚地，激情洋溢的声音此起彼伏。讲“等差数列”的浑厚男声是数学老师，说“万有引力”的清脆女声是物理老师。让学生判读“光照图”的甜美声音，来自地理老师，朗读《长恨歌》的柔和女声，是语文老师。上午的课程很紧凑，教学任务很紧张。老师们你方演罢我登场，课间十分钟休憩时间仅能坐在办公桌喝杯水，就这样还不停被交作业、盯背诵、问问题的同学打断。
　　 上完课的老师，则坐在办公桌前，在埋头批改作业，在电脑前编学案，写教学反思、教学笔记……办公室里的安静与教室里的热烈形成巨大的反差。偶有可爱的的女老师，拿来零食跟同事分享，办公室便充满友爱的氛围。有精力旺盛的男老师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蹲马步、跳鬼步舞，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这些小插曲让我们经年枯燥的工作充满快乐，也让我们此后的岁月充满温情-——教师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每个课间十分钟，都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刻。这时，每层楼道都很拥挤，孩子们在栏杆边围成一个圈。那清亮的眼神与清秀的眉宇让冬阳懒洋洋的薄光也流光溢彩起来。
　　 待十二点的放学铃声响起，他们就如突然倾泄的潮水溢满楼道，随即流溢到楼梯上。然后一泻汪洋，流泻到校园的角角落落。连续上完五节课，孩子们的脸庞没有疲惫，有的是掩饰不住的轻松与活泼。这勃发的青春感染着每一位老师，仿佛我们也重温了久违的青春。青春洋溢、书香氤氲的校园氛围诠释着清贫的坚守，坚定着坚守三尺讲台的信念。这是忙碌的意义，是工作的意义，也是生活的意义……校园里的岁月宁静、充实，却清新、欢愉。仿佛清池里泛起的一圈圈涟漪，是平淡生活里的一个个“小确幸”。它们，连缀成生命轨迹里的粒粒珍珠，是垂垂暮年也在细细咀嚼的温馨记忆。
　　 圈内人形容教师职业是“印版子活”。午饭过后，下午的工作又是上午场景的重复。没有刻意地监督，但是绝少人迟到早退。迟到？学生在课堂监督你；早退？编写教案、批改作业的任务完不成，想走也走不了。
　　 下午五点半，老师和学生同时跨出教学楼。这个时候，校园里最热闹的地方是操场。学生们在场地上散步、踢球，穿过操场去打开水；有男老师在打篮球，舒活舒活筋骨；更多的是一拨一拨围着跑道散步的老师，男女老少都有。
　　 对校内居住的老师们来说，这是一天里最安闲的时光。走进公寓楼的宿舍内，我们开始做晚饭。从一楼到六楼的楼道里弥漫清炖羊肉、爆炒辣椒的香味，挑逗着归家人的味蕾。倦怠中掺杂着满足感，幸福在那一瞬间触手可及。
　　 我的晚饭一般都是熬小米粥配凉拌菜。我的眼睛一边看着锅里，怕小米粥溢出来；一边看着楼下墙外的马路，等晚归的人回家。而那个被等待的人，这个时候也许在马路上一边匆匆行走，一边寻找自家窗户的灯光。因为，他不止一次的说过，每次看见家里窗户的灯光，他漂泊的心瞬间便踏实了下来。等他跨进门，递给他一杯刚打好的果汁，或者一杯刚沏好的红茶。在相互期许的目光里，我们安身的狭窄空间便萌生出无限温暖。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模样吧！有首老歌《再回首》的歌词“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唱出了人生的真谛：充斥着柴米油盐的生活，朴实、琐屑，却演绎着最动人的人间烟火气息。
　　 如果这个晚上没有我的晚自习，小憩一会儿，我们会下楼去操场转转。这是一天里校园最静谧的时光，我们或仰望满天星光，或脚踩一地清辉，日子在安逸里静静流淌……
　　 偶有朋友约我们晚上去喝茶，这是最开心的事情。我们会见到好久不见的朋友。看玲珑的盖碗在泡茶人手里灵巧翻转，听茶博士讲茶经。在清新醇厚的茶香里，品味茶境里的禅境，品味小城里时光悠悠，岁月静好。最妙的是喝茶结束，我们会坚持沿着河岸徒步回家。这时候，小城的街道静悄悄的。两旁的店铺大都关门了，路灯闪着昏黄的光，像瞌睡人朦胧的睡眼。我们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或者为比个输赢来一阵狂跑。原来，茶也会喝醉人的，要不，他怎么会挽着我的手说：“呀！你看，天上的月亮是我们的，流淌的河水是我们的，连这大马路现在也是我们的！”
　　 忙碌了一周，周末，我们是一定要上街去串一串的。邀上三五个同事，去三马路的时装店、鞋店转转。老板娘很热情，虽然很少买，也一定要我们试试新衣、穿穿皮鞋。而我们呢，除了监督老板娘上不上班，也要趁机检验一下自己跟时尚、潮流有没有脱节。
　　 逛乏了，逛累了，我们就会呼朋唤友去吃小火锅、撸串串，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女生的最爱。吃着、说着，在果粒橙、酸奶杯子的碰撞中，感受同事间暖暖的情谊……
　　 人间烟火味，最抚俗世心。忙碌、安闲、等待、聚会、吃喝，汇聚成一个词，就叫“生活”。它的真实里有隽永的滋味，镌刻着平凡人生的美好。
　　 眼前，江南的春光，同往年一样清新妩媚。但是疫情笼罩下的大街小巷，没有了人声鼎沸，没有了步履匆匆。没有繁忙，不再拥挤的杭州市，显得寂静而空旷，总觉得缺少了世间烟火气息。于是，我悟出，没有了忙碌日子带来的充实感，安闲与宁静也就失去了奢侈的价值。工作时，我们那么渴望独处、渴望悠闲，那是因为有忙碌、喧闹的陪衬。在忙与闲、动与静的张弛中，我们才能获取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2020年2月28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