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家乡人物之一牧先生(散文)
认识一牧先生,是我二十一岁去两溪口当民办教师的时候。
那年,我刚从郑驿公社转点到沙坪公社,插队落户在金明大队民主生产队。生产队不知什么原因,还欠着竹山大队的钱没有还清。而竹山小学又正好差一名老师,队长看我不像个能插秧割稻喂猪之人(其实不然哦),便废物利用,将我“抵债”到竹山教书去了。
竹山大队是新取的名字,原名叫两溪口,因两条溪流在此汇成一条河而得名。两溪口满山满岭都是楠竹,又因为该大队是县里重点抓的楠竹杉木基地,而县里还有个基地叫竹园大队,于是,领导就将两溪口改为竹山大队,一是顺口好听,二是符合实情,三是呼应竹园大队。两溪口也好,竹山也好,我都很喜欢。因为我天生竹痴,“竹山居士”的笔名就是那时候取的。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话说到我背着行李,走了八里山路,来到了竹山学校,学校蛮热情地开了个欢迎会。会上,一牧先生便表现了他的与众不同,他自我介绍:“敝免贵姓杨,名仕尊,号一牧。久闻正辉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结识,三生有幸!”
嗨!我一下放的黄毛丫头,何名之有?看他还蛮年轻的嘛,顶多二十四五岁吧,怎么就酸得像清朝的遗老遗少?我实在是想笑,只是初来乍到不知深浅,便强忍住了。
竹山学校在两溪口石拱桥的桥头,不大,原来只两个小学复试班。我去了后,又加了一个初中一年级班。一牧先生学历比我高,他便当了初中班班主任。
学校四位老师,大陈老师是资深教师,德高望重,我们对她很恭敬,不敢随便。小陈老师是校长,只比我大一岁,童心未泯。我本来就是一个飞天蜈蚣,爬树捉蛇都敢干的,所以,我们三个年轻人能玩在一起。不过,阴盛阳衰,一牧先生免不了要当当我和小陈的笑料了。
先是笑其名。“一牧”为他自号,挺风雅的。大概有怀才不遇,归隐山林之意吧。我们便作悲天悯人状:“呜呼!视仕为尊者,而号一牧,何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且喜此地有茂林修竹,卿可做竹林第八贤!”嘻嘻哈哈,疯言疯语,却偏偏点中了他的心病。
一牧先生乃桃七中的高材生,因文革破了大学梦。回到山里种红薯,一百个不愿意,却一千种无奈。他父亲是老大队会计,人敦厚老实。母亲是从安化嫁过来的,不是那么能干,却蛮喜欢啰嗦。一牧不讨厌这个家,却不爱这个环境,不想在土里刨食一辈子。在这里,他纵有满肚子经纶,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好歹当了个民办教师,但绝不是他心之所欲。所以,一直蔫蔫的,文不像相公,武不像长工。村里人也不怎么看得起他。
再是笑其迂。年纪轻轻,却满嘴之乎者也。上个厕所吧,必称“出恭”。为此,我反被他戏弄了一回:那晚,他从我窗前走过,我顺口一问:“去哪?”“出恭。”我以为农业学大寨又搞什么突击生产,便追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要出夜工啊?”“对,出夜恭!”说完他一脸诡笑,我才知道上当了,气得我直捶桌子。
笑归笑,一牧还真是个人才。
他注重仪表,风纪扣总扣得规规整整。爱穿白网鞋,挺潇洒的。他不允许他的学生邋里邋遢,说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所以,他们班上的学生走出来比我们班的学生要干净斯文。
他满腹诗书,讲课旁征博引,知识含量高,趣味性强,学生最喜欢听。竹山学校也因此声名渐长。
那时候,正举国批林批孔。就我而言,没什么个人观点,也不懂谁是谁非。一牧不一样,法家儒家道家墨家纵横家讲得头头是道。跟我们两个女生讲得没味,他还游走于其他几个小学,与新春、旺秋、冬初三位老师共享“四条汉子”之誉,每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个个都是苏秦张仪。也不知是谁告了密,联校领导在大会上批评他们周游列国,并对他们进行了严重警告。
我倒是对他们几个人的名字感兴趣,问他:呃,一牧,你为什么不叫什么“夏”呢?“仲夏”就蛮好滴!新春,旺秋,仲夏,冬初四条汉子四个季节,天下都被你们占领了!多牛啊!
虽然挨了批评,一牧工作积极性并未受影响。记得有一天,突然接到通知,校领导小组第二天要来检查批林批孔情况。作为重点学校,没有一点声势不行,不是说一定的形式说明一定的内容吗?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弄,看不出一点声势啊。金芬校长立即吩咐我们,今晚加班,把小会场布置两个大刊。天哪!就我们仨?要写文章,要写诗歌,要用毛笔誊写,要画刊头……我们有这个能力吗?我感觉亚历山大。可他俩似乎胸有成竹,小陈写稿子奋笔疾书,一牧毛笔誊写一挥而就,我勉强弄了个刊头,然后熬浆糊张贴,忙到半夜一点多钟,我实在睁不开眼睛了,他俩要我先睡,他俩继续战斗。第二天一看,嘿!会议室两版大刊像模像样,很是气派!也不知他俩忙到什么时候。厉害厉害,我打心眼儿里佩服!
三驾马车并驾齐驱,本来是极好的,没想到只一年多,我们便分道扬镳了。小陈老师调到了中心小学,我抵债期满被召回生产队喂猪,一牧呢,则被一大队干部家的亲戚所取代,仍旧回家种红薯去了。分手时,大家心里都不好过,嘴里却没油没盐地玩笑着:“苟富贵,勿相忘!”
一别多年,三个人三条轨迹:我到了湘潭,招工进了厂;小陈老师重病不治已然离世;一牧却很快成了家,他曾给我来信报喜:“吾与拙荆合作,成功生产了第一个产品,男性,取名立人。”
往后却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只隐约听说他惧内。又听说那些年山里人靠山吃山富了不少人家。一牧也做过茶叶米粉生意,因不善经营,终未大富。而其妻不甘受贫,与人出走沿海城市。三月后复返,说人家半道甩了她,望一牧大度收容,愿终生做牛做马伺候。一牧不语,只长叹一声,仰望苍天,满眼空濛。不久,一牧又添一女,家中复闻河东狮吼。自此,一牧先生在府上地位屈居第四。
前些年还乡,我去看了他。他烧炭去了。其妻将他换回,一时竟不能相认。一牧先生老矣!见我来自然高兴,却无多话。提及当年也不再激动,只说声“太遥远啦!”我极力寻找他当年的风采,未果。只发现他风纪扣还是扣得好好的,脚上却没有穿白网鞋了。不由的感慨岁月真得能改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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