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大地无沿(散文)
我的故乡又名舟浦。
如果说,舟浦村是一座岛屿。那么,顺着村庄四周伸延开来的土地,则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陌上花开的绿野是海面,连绵起伏的山坡是浪鼓,风吹翻滚的稻花麦穗是浪花,参天的树木则是船桅风帆。
小时候,总觉得视线里的这片旷野很辽阔,辽阔得须翻山越岭又越岭翻山。长大后,心里面的这片旷野仍然很辽阔,辽阔得犹如从幽梦中醒来的清晨的天空,无边无沿。
半个世纪过去,曾经的庄稼早已枯死。但天空还是挂在天空上,大地还是站在大地上。
这是天地不朽的传奇……
一、春
我家的祖坟在村子的西岭脚下。
那是一峦乱坟堆,土名叫坟头墩。大多都是一些由青石精雕细砌的古坟,像葱茏的青山上嵌满大大小小的青漆椅子。据说,清朗的夜晚,长眠于地下的先人们就会结伴坐在那些椅子上,相互寒暄,然后迎着尚留有炊烟味的清风,齐刷刷地看月亮起舞,听星星歌唱。
新坟很少,馒头似的用黄泥土夯着,远看似几顶褪色的黄帽子扣在杂草丛中。黄帽子下睡着的,都是一些辈低的早夭者,估计他们只能站着观看老天的演出。
春天,当那些青蓬蓬的鸡毛刷草从地皮上挺直腰杆吐出新叶时,坟头墩一座孤坟上,狗狗刺花就开了。那花白白的,开得很热闹,仿佛是一个冬天的雪花全部躲到这里来了。
每当狗狗刺花开得疯狂时,孤坟上就会出现一个妇人。她像鬼魅般从白茫茫的花从闪出,先是幽幽地望着坟墓出神。蓦然,就会扑倒在坟头,时而竭斯底里地哀号,时而流着泪哈哈大笑。村人看到,习以为常、轻描淡写地说,白毛女又发“青草癫”了。
白毛女是我的隔壁婶。一头散发,犹如雪染三层;一脸菜色,宛若霜冻之草。她叫阿春,是盆地东沿季家村季家的头胎女。我四岁那年,她嫁给了我隔壁的天宝叔为妻。结婚那天,她曾亲手分给我一把糖果。那年她才十九岁,眼睛大大的,身材高高的,一条大黑辫垂在腰间摇来摇去,见人就笑。按我妈的话说,这个阿春,长得真是春风气。
阿春婶对自己婚姻甚是满意,人人都说她是上对了花轿嫁对了郎。天宝叔是我隔壁公的大儿子。隔壁公是个口吐莲花的牙郎,隔壁婆更是一个逢人只讲好话的菩萨心肠的月光佛。天宝叔不仅长得玉树临风、俊朗英武,而且能说会道、力大无穷,是村子里面的头条汉。婚后,两人感情黏糊得像两粒烧糊的松明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次年春天,阿春婶就生了一个妹妹儿。头胎养个囡,隔壁公很开明,笑呵呵地捋着山羊胡说,生囡好,囡是小棉袄。不料接下来几年,阿春婶连着又生了两个囡。隔壁公的脸色就变了。阿春婶心里发虚,遂把自己当成男人使唤,月子未满便上山下田,累活、重活、脏活干得比正劳力还正劳力。但是,不论她如何马苦牛累,就是抹不去隔壁公眼中的那一缕如刀子般的寒光。
过了好些年,她的怀里又开花了,生下了一个带棒的。这下,隔壁公瞧她的眼神立马就有了开花的温暖。为了让娒儿好生养养,隔壁公亲自给他取了一个乳名,叫狗狗儿。阿春婶却拿他当麒麟养,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山上,背上终日背着狗狗儿,时刻不离左右。可悲的是,这狗狗儿生得特别贵体。自一出生,便大病小病不断,天天如小狗一样乱吠不息,阿春婶急了,也跟着哭。她就躺在我的隔壁睡,我几乎夜夜都能听到她母子俩的哭声。终于,有一天狗狗儿的哭声听不到了,惟有阿春婶在惨啼。狗狗儿夭折了。于是,坟头墩上就又多了一顶黄帽子,也多了一个断肠的人儿。
大约是一年之后,天宝叔捎上草鞋店那个非常漂亮的叫白芙蓉的媳妇儿,到外省流荡去了。而且一去就不返,抛下阿春婶和三个囡儿凄风愁雨地过日子。从那个春天起,每到野草返青,阿春婶就会犯青草癫,失心疯似的到坟头墩上又哭又笑,一头青丝过早地白去。但是,也非常奇怪,阿春婶每每到坟头墩上哭笑一阵后,就会回到家里,扛起农具,像农人一样,该春播时就春播,该秋收时就秋收,硬是把三个女儿含辛茹苦地拉扯大。
六年后,天宝叔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不是人,而是灵魂。阿春婶望着丈夫的骨灰,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只是淡淡的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阿春婶仍然健在。天宝叔死后,很多人劝她改嫁,她没有同意。现在,她生活得很好。她的大女儿是个柔道运动员,曾经在国际比赛中获得不少奖牌。只是她的“青草癫”一直好不了。直到现在,只要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坟头墩的白花丛中,就会出现她的身影。
我想,她叫阿春,是属于春天的。献一首歌给她吧——“热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的花儿一样……”
二、夏
“热爱夏天的人儿是,意志坚强的人。像冲击岩石的波浪一样,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意志比山崖还要坚强。但是,我今天要说的是,在舟浦,有一位女人,意志比大地还要顽强。她,就是阿翠婆。
阿翠婶家住草鞋店。
草鞋店不是店,而是一溜三斗大的泥墙屋。它孤零零地趴在村尾的松树冈脚下,远远望去,犹如一破败的山神庙。草鞋店的主人叫开元公,是个三蒙锤也砸不出一个响屁的标本式农民。他目不识丁惟惟诺诺却身怀一绝活——草鞋编得特别溜。村人凡需草鞋的,都找他。他仁心宅厚不收分文全当是义务劳动。日子久了,他家就赢得两项荣誉:房子号封草鞋店,主人荣称草鞋佬。
草鞋店真正的主宰是阿翠婆。阿翠婆来自海边的大地方,精明强干走起路来都挟着风,一口纯正的“下路腔”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据说,她是因老家受灾逃难到舟浦的。她十八岁嫁给草鞋佬,当年肚内就结子,此后毎隔两年皆开花,一口气给草鞋佬生了四个娒娒。她是个有思想的人,四个娒儿的名字皆自己取,大的叫解放,老二唤胜利,老三称光荣,老四名前进。每到饭点时,她就撒开嗓子高声喊:“解放胜利,光荣前进,吃饭啰!”恰似供销社门前放电影。
前进长到五岁时,正值困难时期,不料阿翠婆本已荒芜的土地又春风再度,一下子又产下一对双生囡。当时,草鞋佬的粗糖肠子产生了溺囡的念头。离草鞋店下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龙井潭,人称“囡儿潭”。时常,囡儿潭边总会看到有披头散发的妇人疯疯癫癫地趴在那呼天叫地,发出阵阵断人肝肠的凄惨哭声。舟浦的水土孕育了一拨又一拨的女婴,但困苦的岁月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们淹没在摇篮之中。这是舟浦人的悲哀。
阿翠婆从草鞋佬闪烁不定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她拍拍床板不容置疑地说,草鞋佬,囡儿潭的鬼点你想都不要想,这两个囡儿的名字我取好了,大的叫光美,小的叫光丽,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养好啰。
光美和光丽和我同龄,后来又共班一起读到高中毕业。一直到了初中,她俩不管是春夏秋冬,脚上还是始终穿着草鞋儿,我们都唤她俩是“草鞋囡”。阿翠婆是个“黄粱命”,她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全家人都在当年的那一场大台风中遇难了。她养了四个儿子,老大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呼吸犹如拉风箱,终日弓着腰呼呀呼的,好像只要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有告别美好人生的危险。老二是个哑巴,天天叽哩哇啦的不知说些啥。只有老三是个绝顶聪明的天才,又是个木匠,被阿翠婆视为顶梁柱。二十二岁那年,他在湖南某地遇到了一个叫白芙蓉的姑娘,便自诩自己是高干子弟,说草鞋佬是公社书记,阿翠婆是国营鞋厂的厂长。而且家就住在大海边,涨潮的时候,什么江蟹呀黄鱼呀就会跳到灶台上的㶽里来,偶尔还有五六斤重的大龙虾。硬是把那个长得像天仙般美丽的白芙蓉骗到山沟沟里成了婚。悲催的是,洞房花烛夜,年轻人闹洞房,婚房塌了,新郎官当场毙命。
那时候,草鞋店经常搞得揭不开锅,草鞋佬只想用草绳把全家人的肚子捆没了。他说,阿翠呀,把双生囡让人家抱走一个吧。阿翠婆脸一沉,虎道,只要我没咽气,你就休提此事。连我妈这个从来不多话人都说,阿翠婆会受不了折磨熬不下去的。
想不到的是,阿翠婆不仅挺住了,而且还把双生囡供到高中毕业。更想不到的是,光美光丽读书特好,应届参加高考,双双皆以高分考上了名牌大学。她们现在一个在大学当教授,一个在政界为官。遗憾的是,阿翠婆没有享过她们的福,大学毕业那年,阿翠婆就走了。
现在,但凡与光美光丽聚在一起,我们都不敢提起阿翠婆的事。否则,就会陷入泪海悲洋,收不了场。
三、秋
都说“热爱秋天的人儿是,感情深重的人,像诉说爱情的海涅一样,是我的爱人。”
我的秋歌,不送给我的爱人,而是要献给一个叫田三嫂的人。
一年到头,田三嫂身上就没有穿过肥厚的衣裤,时时处处,都在凸显她万般风情的身姿。她像一朵喇叭花,奔放又娇艳。田三嫂不姓田。到现在为止,我仍搞不清她的真名叫啥,她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她年轻时嫁给本村的田三,大家都叫她田三嫂。我认识她的时候,田三已不在世了,她领着一子一女,住在村头的老樟树下,很引人注目。
她是一个寡妇,也是一个能把死人讲活又能把活人说死的媒婆。她青春四十未到,长一双桃花眼,稍一顾盼眼里就桃花迷离,走起路来三步一扭,全身风起云涌引人浮想联翩,天生一尤物。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田三嫂门庭却像清水池塘,波澜不惊。
村人们都说,田三嫂是个食男女,谁要是沾上她,就得死。田三是个壮得可以把黄牛背过坑的紫脸汉子,与田三嫂结婚刚三年,人就瘦成了一根龙丝竹,经风一吹便不顾未满月的儿子小麒,到西天拜佛去了。田三卒后的次年,田三嫂招了苦竹塆一个篾匠当上门郎,她肚子里的囡儿小琳未坠世,篾匠也紧跟田三的后尘撒手西去。她又招了北山顶上的一络腮胡子为郎君,不料络腮胡子还是一个短命鬼,半年之后就因吃了一碗野菌一命呜呼。一连克了三条性命,田三嫂就在村里抬不起头,再也不敢动招女婿的念头。村里的一般男子,一听田三嫂的名,脑袋就胀得簸箕大。
然而,田三嫂的风韵太迷人了。村里一得道成仙的星君认为自己道行高,就死皮赖脸地缠上了她。那人叫“秧地鸭”。秧地鸭原是村里的头号浪荡子,终日游手好闲、拨弄是非。一年,他突然加入了一派别,到城里扛了几个月的枪,回来后就穿着劳动布,迈着齐步摇身一变,成为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盘在青云之上的秧地鸭,香的吃腻了,辣的也喝多了,遂打起田三嫂的主意。
一日,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老母鸡,到樟树下令田三嫂烧汤褪毛炖了吃。田三嫂笑脸盈盈地予以接洽。秧地鸭本想喝了母鸡汤,好好地补一补,然后与她上演一出水漫金山的好戏。岂料老母鸡刚吃罢,肚子里的咕噜声就不停地响,且腹部一阵一阵抽搐绞痛不止,接着就蹲在茅侧里整夜出不来。几天后,秧地鸭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此乃田三嫂与“百鸟腔”合计让他吃了巴豆之故。他不由勃然大怒,以陷害革命干部为由,将田三嫂和百鸟腔双双五花大绑,头戴纸筒帽,胸挂破鞋子,站在供销社门前的柴油桶上示众。
百鸟腔是村里一光棍,年且五十,秃顶卷毛猪腰子脸。他早年闯过江湖见过世面,娶了个媳妇患痨病死了。他与田三嫂不知何时相上了好,俩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却只做露水的夫妻野合的鸳鸯,就是不结婚。外人只晓得百鸟腔身怀三门绝学:一是喝酒,无酒不活。二是犁田,以牛为生。三是山歌,逢事必歌。惟有田三嫂心里知晓,百鸟腔还有一门常人难以修炼的独门绝技,那就是金枪不倒,且花路百变。田三嫂多次欲与他成婚,不料百鸟腔皆不领情。
百鸟腔一代枭雄,心明眼亮。田三嫂热衷床第无休无止是个妖精,自己定期出山打打游击,偷放几枪就溜倒还可保金身,但要长期作战消魂是消魂,只恐老命筋会被田三嫂炒成菜干,遂死活不答应与田三婶成其好事。他俩的事,全村人都心知肚明。但毕竟树要皮人要脸,大家都担心田三嫂被秧地鸭既剥了皮又丢了脸,会去寻死。意料不到的是,田三嫂竟站在柴油桶上公开宣布,她就是百鸟腔的人,除了百鸟腔,谁也别想沾她的腥,谁胆敢冒犯,不再是让他吃巴豆了,改吃砒霜。
田三嫂靠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养大了一对出类拔萃的儿女。现在,她跟着儿女在大城市生活,其乐融融。她交待儿女,死后得让她回到舟浦,说生不能与百鸟腔正名共床,但死后必须同穴而眠。
四、冬
我经常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念头,故乡的冬天是由阿香婶带来的。
阿香婶是龙虎山人,她是玉生叔拐来的媳妇。她到村子后,没有直接往玉生叔的茅草屋走,而是先到了我的家里。
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穿着一件大红棉衣,那颜色与我家池塘边的腊梅花一样鲜艳。棉袄上还用白线绣着几只大鸟,好像是胸前绣了一只,背后绣了两只。那两只鸟飞得很夸张,长长的一尾巴会绕转。我问阿妈。我妈说,那是凤凰。
她一踏进家门,天空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冬天就真正来临了。我爸说阿香婶是个“三宝婶”。当时,我很是纳闷,就她也配称宝贝?一是跛脚,走路一蹲一蹬一弹像划龙舟;二是斗鸡眼,看人怪怪的;三是患有癫痫症,动不动就口吐白沫仰天倒。后来,我明白了,这三宝换一种称呼就叫“三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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