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小路之死(小说)
小路不足十三岁的那年春,小路的父亲病死了。小路妈就让邻居家的女子巧兰帮忙替她给在省城里工作的小路二叔写信,告诉小路二叔说:“现在你哥病逝了,家里穷苦不说,还有老妈要我侍奉,加上四五个还小的娃,我一个女人实在是没办法。如果二弟念在和你哥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就帮帮我们吧。如果二弟不帮忙,我只好丢下娃,另寻出路了……”
信件寄出近一个月的时候,小路二叔的回信才寄回来,小路妈就拿上信件急火急燎地到邻居家叫巧兰给她念。巧兰看罢信对小路妈说:“没甚可念的,只有几个字。说,你想改嫁就改嫁,他不管你们。”小路妈不死心地问:“信上有没有说娃咋办的事?”
巧兰说:“一个字都没有提娃们的事。”
小路妈听了后,把信纸装了起来,灰溜溜地回到家里,掂上锄头就上地里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路二叔突然又寄回来信件。小路妈拿上信件到邻居家叫巧兰念念。巧兰看完信说:“信上说叫小路去他那里,他给小路找了份工作,一个月能挣四十五块钱。”
小路妈询问巧兰:“就这些?”
巧兰说:“就这些。嗯,嫂子,我觉着小路还小,不应该叫他出这么远的门。再说,我觉着小路二叔说的有些悬乎。”
小路妈说:“管它悬乎不悬乎,既然他二叔叫去,就叫小路去。再说了,走一个家里就少一个,我也少操份心。”
巧兰沉默不再说话,小路妈拿着信件返身回到家里,提上筐子到地里摘豆子去了。
小路五年级毕业了,小路妈就在村里借了二十块钱,打发小路一个人到省城找他二叔去了……
小路坐着客车到了省城,刚刚下车,二叔就接他来了。小路被二叔领上到车站对面的饭馆里吃了碗面条后,两人相跟着赶到二叔家里。房子里只有二叔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二妈却不晓得哪里去了。
二叔家的三个儿女,一个叫玲玲,比小路小两岁;一个叫苗苗,比小路小七岁;儿子叫刚刚,比小路小四岁。可以说,他们几个年龄都差不多,没多一会儿,便熟络起来,说说笑笑的挺热闹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二叔便带着小路去上班。走在路上,小路心想:不晓得二叔给我寻得是甚工作,我能不能干了?但是,越走小路越觉着不对劲,走的路坑坑洼洼的,路两边还都是庄稼地,莫非工作的地方在农村里吗?小路就这么想着。
又走了一段路,二叔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看人在不在。”他说完就走了。小路站在那里,向四周看去,见四周都是庄稼地,没有工厂,就连房子也没有,庄稼地中间有几个人,在那里正挖着土,难不成这就是我要上班的地方?这明明像是要盖房子挖地基的揽工人嘛。他这么想的时候,二叔领着一个人过来了。
小路看向那个人,只见这人个头不高,身体胖乎乎的,脖子又粗又短,一颗圆圆的大脑袋长在短脖子上,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人们还以为他没有脖子呢。两只大耳朵几乎放在了肩头上,一双不怎么大的小眼睛架在大鼻梁上方,怎么看都不协调。小路正看着的时候,二叔和那个人已走到了跟前。二叔对那人说:“老贺,这就是我的侄子,你看行不行?”
被称作老贺的人,两手指里夹着带把的纸烟,把小路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行,只是太瘦了些。”然后又问小路,“你能挖得了土吗?”
小路应着说:“能行。”
老贺又说:“挖土、铲土,活可重得很,你不怕?”
小路应道:“那有甚怕的,不就是用䦆头掏土,用铁锨铲土嘛。”
老贺裂开大嘴笑了笑,对二叔说:“那就按咱俩刚才说的,干一天一块二毛钱。”
二叔说:“那行吧。”
老贺眨了眨小眼睛又说:“那就说定了,老胡。”
二叔点了点头。于是,老贺就带着小路走到挖土的那几个人跟前,拿起一把䦆头,递向小路说:“去,挖土去!”
小路拿上䦆头,在那里一边挖土,一边想:这就是二叔给我找的工作?还不如直接说叫我来揽工,每天才挣一块二毛钱,怎能算出来四十五块钱哩?唉——小路长叹了声,抡着䦆头狠劲地挖着……
然而,小路在那里挖了半个月土后,二叔突然来到工地上,不让小路干了,把小路叫了回去。
小路以为是二叔给自己另外寻了甚工作,结果回到二叔家里后,二叔对小路说:“从今天起,不用去挖土了。这段时间我工作忙,顾不上做饭,你就在家里给咱们做饭吧。闲了,把院子这点菜作营务上,再到隔壁厂子里捡些兰炭(没烧过火的炭)回来好烧火。”说完,他就出门走了。
从此后,小路就在二叔家里,做着一日三顿饭、捡拾兰炭、营务院子里的小菜园,以及三间房子里的卫生和小院里的卫生。可以说,小路成了二叔家的小保姆了。
学校放了寒假的第二天,二叔对小路说:“明天我把你送到车站,你就坐车回去,等明年我给你找到好活了,再写信叫你。”
小路听了二叔这话,没有言传。但他心里想,我回去后再都不会来了,等你找揽工的活,还不如我在家里种地。到第二天一早,小路跟着二叔赶到车站,坐上了回家乡去的客车……
小路回到了村里,村里人都嚷嚷着议论:哈呀,在省城工作的人回来了,小路回来了……小路听着这些话,总觉着有一股被人愚弄、被人嘲笑的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酸酸地就想放声大哭。但是,他忍着酸溜溜的鼻子,不让眼泪掉出来,低着头走回自家的院子里去。
回到家里,妈妈问:“小路,你咋价回来了?现在离过年还有近一个月哩,你们单位上咋价这么早就放假了呀?”
小路坐在炕沿上,头低得很低,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晚上睡觉,小路都没说一句话,但睡在被窝里,小路却在偷偷地抽泣流泪。
第二天早饭后,小路拿上䦆头到山上砍柴禾走了。对于小路在他二叔那里做什么工作,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等等一些事情,不管谁问,小路都是微笑一下,并不多说一句话。这样以来,村里人都在背地里胡乱猜疑。
直到年过完了后,小路奶奶从女儿兰叶家回到村上,向村里人说:“我二小子说,小路一天懒得甚也不干,人家是公家的单位,又不是咱家的,能养活个懒人吗?”
村里人说:“不会吧,村里人谁不说小路勤快啊,咋价到了公家门上就懒了?我觉着不像。”
“这是我二小子写回来信说的,还会是假的?”奶奶气呼呼地说到这里,停下把说话的人狠狠地剜了一眼,接着说:“就要你说小路勤快,我的孙子我还不晓得呀?我儿子说他懒,我还不信,结果我回来这几天,都不给我担回一次水,真真是懒得抽筋哩。”
村里又有人“嘿嘿”地笑着问:“小路不给你担水,也没见你拿着瓷罐罐提回水,那你吃的水是哪来的?难道是空里掉下来的啊?”
奶奶一听这话,唾沫星子乱溅地说:“是我兰叶女婿给担下的。”村里人一看奶奶那个黑青的眉脸,就不再说什么了,只顾竖着耳朵听奶奶叨叨,“小路要是不懒的话,公家会不要他了吗?他就是懒惰。这阵都这么懒,将来谁家女子跟了他,都要饿死人家女子哩……”
就这样,奶奶整天到村里闲转悠,见人就说小路有多懒惰,就是小路太懒惰了,公家单位里才不要干了等等的话。村里人既是将信将疑,但还是把这些话给到处散播开来。一时间,村子周围二十里地上的村庄里的人,都晓得了小路的懒惰名声,这让小路在村子里几乎都抬不起头了。尽管这样,每天小路该怎么在地里干活还照旧起早贪黑地干着活。那段日子里,小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碰到村里人,就会挨一句“懒惰,寻到工作不好好地干,让人家给撵了回来,活该饿死你一个懒惰种子”的话,然后就是吐一口浓浓的唾沫。有人甚至把小路推到一边,说声“滚远点,你这个懒种”的话,完了再朝小路屁股上踢一脚……
对于村里人如此对待自己,小路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既不去言传,也不争辩。但是,最让小路受不了的却是,不管他怎么干,累死累活,回到家里后,妈妈就会骂他:“你怎么不死啊,你一个懒惰种子,一天掂着七个窟窿子,怎有毬眉脸见人哩,咋不拔根毬毛吊死啊!”而弟弟妹妹们也和妈妈一样,都大骂他懒,不如死了干净,免得连累到他们。
小路在地里干活承受着村里人的打骂,本以为回到家里,妈妈会和以前一样地安慰自己,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妈妈骂得比村里人骂的还要恶毒。而妹妹和弟弟更是骂自己连累了他们,这实在是叫小路再难以承受了。每到天黑收工往回走的时候,小路一个人只能最后回村里。这个时候,小路就不由地伤心、痛心,一个人心酸地在黑地里嚎哭……
过了一段日子后的一天,小路已将自家瓜地里的草锄尽,看了看已经像拳头大的西瓜,长叹了声,走出瓜地,路过伯叔三叔家的瓜地,见三叔正在瓜地里,便走了过去:“噢,这瓜也结下瓜了。”
三叔回过头来微笑着说:“刚开始结瓜,没你营务的好,看你家的西瓜都拳头那么大了。”说着在地边坐了下来,装起一锅旱烟,点着抽了口又问:“你作甚来?”
小路也坐在旁边说:“把瓜地里的草拾掇了一下。”
“我问你一个事,你可要给三叔说实话,再不要不言传。”三叔抽着烟,说着话看了一眼小路,接着问,“你到你二叔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小路把头低下想了想,抬起头来,长叹了声说:“唉——我二叔叫我去,并不是给我寻下什么工作,而是叫我在私人的工地里掏了半个月的土,然后就叫给他们一家人做饭、捡拾兰炭、营务小菜园,打扫房子里里外外的卫生垃圾。”
“那你二妈呢?”
“从我到我二叔家,直到我起身往回来走,都没见着我二妈的面。只是听我二叔的邻居们说,我二叔在我还没去的时候,就和我二妈离婚了。”
伯叔三叔“噢”了声,磕掉烟灰,接着问:“你给回走的时候,你二叔是咋价给你说的?”
小路叹了声气说:“我二叔说,叫我先回来,过完年写信叫我去,可……”
伯叔三叔听后,又问:“那你回来,人们问你时,你为甚不说啊?”
小路双眼望着前方的地,长长地叹了声说:“唉——是我二叔不让给村里人说的。”
伯叔三叔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娃呀,你真是个好娃,可就是太憨了(傻子),你二叔不叫你说,你就不说,结果咋个?你维护了你二叔,可你二叔他对你……”
小路低下头去,不再言传,过了一阵儿抬起头来说:“三叔,能给我抽一锅烟不?”
伯叔三叔看了眼小路说:“你才是不到十五岁的一个娃,学抽烟作甚?等你长大了,有婆姨了,再抽吧。”
小路微笑了下,站起来说:“那好吧,三叔,你忙吧,我也该走了,是时候了。”说着回转身就走了
伯叔三叔看着小路走去的背影,觉着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可就是想不起来哪里不对,便摇了摇头,又蹲下身子,继续翻弄起西瓜藤……
小路伯叔三叔翻弄完最后一棵西瓜藤后,才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晌午了。于是,赶忙站起身来,拿上工具,走出瓜地,沿着地边快步向回走起来。
他刚回到村口,就见村里的来福和金锁跑出村口来,一见到他,来福就急切地说:“把家具放下,赶紧跟我们走!”
他忙问:“咋啦,到哪里去?”
来福说:“咋啦?小路死了!”
“你,你说甚?”伯叔三叔急切地问。
“你伯叔侄儿小路死了。”来福大声地说着继续向村东的山上跑。
“在哪里啊?”
“在东山梁——”
伯叔三叔一听,把肩头上的家具往地上一扔,就跟在来福和金锁后边向东山梁跑去。当三人赶到东山梁的山洼上时,看见小路脖子上勒着绳子吊在一棵弯脖子洋槐树上。伯叔三叔几大步冲在前头,从树上把小路卸下来,“小路,小路……”大声地呼唤起来。来福和金锁赶到跟前,缓了口气,金锁弯腰伸手探向小路的鼻根,便直起身来,摇了摇头说:“别叫了,连一丝气都没了,再叫也不顶事了。”
伯叔三叔这才放平小路的身子来,突然,他想起是哪里不对劲了,尤其是想起小路向自己要抽烟,自己不给,小路向自己微笑的那瞬间,还有小路说的那句“我也该走了,是时候了”的话,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啊!他不由地流着泪水,拿出烟锅,一手一边往起拉着小路,一边带哭腔大声叫道:“来,小路,三,三叔给你抽,抽烟,你张开,张开口啊,小路……”
这时,又有人向这里跑来了。随后,小路妈妈和妹妹弟弟哭着跑来了,一时间,山洼上哭声、叫声混在了一起,随着“呼呼”的风声向四处飘荡着。
小路妈妈坐在一旁,两手捶打着自己的胸部,嚎啕痛哭地哭唤:“儿啊,妈妈的小路儿啊,你、你咋价就、就这么走了呀,你、你叫妈妈往后咋价活啊,妈妈的小路儿啊……”
小路的两个妹妹和弟弟,也站在一边哭唤:“哥哥,哥哥……”
伯叔三叔“呼”地站起来,粗声说道:“别哭了,都是你们把小路挤兑死的,你们还哭个甚?小路死了,你家就没了懒人,也没人连累你们了,你们还哭个甚,啊?”说完,又蹲下身子,拿着烟锅往小路紧闭的嘴上塞着说:“小路,张口,听话,三叔给你把烟点上了……”
这时,巧兰眼眶里噙着泪说:“小小年纪就这样走了,这是怨谁啊?”
是啊,小路默默地走了,这究竟怨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