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像个怨妇一样，罗里吧嗦地叨唠个不停，一连下了半个月，断断续续，好像没停过。身上的衣服都是一股湿漉漉的味道，贴在皮肤上，像是一直泡在水里，让人的心情不爽，阴冷与潮湿，就像那屋檐下，墙角边上的那些破铜烂铁一样散发着霉锈味。
　　 狭长的路边，成排成排的棚户区挤成一堆，一家挨着一家，青砖灰瓦的，纯一色的灰白，与这阴冷潮湿的鬼天气一样，阴沉沉，灰濛濛一片，像是嵌入了大山的肌肤，混成了一色。只有在傍晚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陆陆续续冒着白烟，让这片山坡上才有点生气，其他时间段，都是一阵寂静，偶尔是那么一两声咳嗽，或者犬吠声，过后，便是一种更说不出的湿冷，在这山沟沟里漫延开来，变得阴森、荒凉和寂寥，透出了大山里冬的气息。
　　 胡老汉坐在门口，愁闷烟，眼睛不时地往不远处的盘山路上瞄，心里在嘀咕，这种鬼天气，班车是不要指望了，不知道运送木材的大车有没有出山。一阵刺骨的冷风不合时宜地直往他的脖子里钻，他打了个冷颤，不由地拉紧衣领，摸一摸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子，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胡老汉不禁想起他当初被招进国营矿场公司，那就意味着就是吃皇粮成公家的人了，这对于像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来说，那真的是坟头冒青烟，八辈子烧高香修来的，是多么神气和令人羡慕的事情。他的婆娘可是当时这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胚子，不顾她的父母反对追随着胡老汉，来到这个深山老林深处的山沟沟里头，为的是那几个响亮的公家人家属。最后他们都如愿以偿了，还有他的两个子女都光荣地接过他们的班。一提到这，胡老汉打心里的自豪，他们都是根正苗红的，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都可以面不改色地说，他们是足色的矿山人。
　　 胡老汉是个十足热心肠的老好人，整个矿区的人都知道。谁家有啥事，只要招呼一声，他从不会吝啬力气；只要他家有的，差不多都可以去他家拿，有人开玩笑说，胡段长呀，你就差老婆没有借给别人了。
　　 胡老汉时常手把手地教他手下的工人，就这样，从他手底下走出了十几个有名的高级技工，有的走上了领导岗位。于是乎有人说他，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听到这些话，胡老汉每一次都是哈哈大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几十年了，胡老汉，还是那个段长，住的还是他们刚来时的棚户区。别人的房子可都是夏凉冬暖，而他们那里则是夏如火炉，冬如冰窟。随着国家关于各地的棚户区改造政策的落实，政府和公司在百里开外的城郊建起了新住宅区，政府和公司出大头，而职工只要出一小部分的资金就可以。但是还是“僧多粥少”，只能逐年按相关政策分批分配名额。不管从资历还是条件来排，按理说早就应该轮到胡老汉了。但他就看不得他手下那帮难兄难弟，在这山沟沟里头，继续挨风吹雨淋，喝那些苦涩的井水，露着黑黄的牙齿抽着纸卷烟，裹着大棉袄晒太阳唠嗑。为此他一推再推，让了不知道该有多少次了。就因为如此而他的儿子——胡铁锤，埋怨过不知多少回了。说他是不是胡老汉亲生的儿子，竟不如胡老汉的拜把兄弟的重要。在现在的环境下，你去相亲或者是去谈女朋友，哪个女的不要求男方，要有车有房有存款呢，最低的要求也是要有个房间安床休息吧。正因为这种状况，让已年过而立之年的胡铁锤一直没有处上女朋友，跟着胡老汉俩老挤在五六十平方的棚屋里头。每每提到家里的情况，只要胡铁锤一说出实情，女方有的比较客气地歉意地扭头就走，这种情况还算得上有点礼貌了；更难堪的就是一脸嫌弃，说什么就是跟鸭鸡猪过都比跟他好，至少鸡鸭猪有自己的窝。真是瞎了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些年，这种家境让胡铁锤在别人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在矿区里头，有的说他应该是那方面不行了，软茄子；有的说他应该是捡来的或后妈生的吧。胡铁锤，人也变得沉默寡言，缩手缩脚，萎靡不振，这让卧病在床多年的胡老汉的婆娘心里着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忧心忡忡。
　　 这不，昨晚，胡铁锤壮着几杯红薯酒下肚，红着脸在饭桌上跟胡老汉扛上了，吵了一架，现在还在生闷气呢？
　　 铁锤呀，你就别逼你老爸了，他脸皮子薄，况且还是要开口求他的徒弟，他拉不下他那张老脸，这比要他老命还要难呀。阴冷的屋里传来胡老汉婆娘那虚弱的声音，随即便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喉咙里像装有抽风机似的，发出“呼呼”的声响。
　　 老婆子，别生气，会气坏身子的。胡老汉掐灭烟头，起身倒杯水走到床边，扶起他的婆娘坐起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来，来先吃药，没事的。等你好了，咱俩还要一起去跳鬼步舞，扭秧歌呢？
　　 死鬼，都这样子啦，你还贫嘴。胡老汉的婆娘被他的话给逗笑了，苍白的脸蛋微微泛红，就像一朵暗夜中独自绽放的水仙花，微微一笑，就你那身板不吓跑一大片，母猪都会上树的。
　　 不怪铁锤，他发脾气，换做是我，我也会的。胡老汉边喂药边说笑，老婆子，你看我们住的地方，连狗窝都比这强，这些年让你们娘三个跟着我受苦，为了我的“老好人”面子，让你们受尽风言冷语。
　　 说哪里话？我们，谁跟谁呀。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是个屁，我闻着都香。
　　 哎，就难为孩子们啦，他们还年轻。胡老汉搂紧怀中的她，他的眼角湿了，她流泪了。
　　 此金子沟非彼金子沟，今非昔比了。改制后，经济效益每况日下，有条件的有门路的，削尖脑袋都往外跑，但也有些人有所顾忌，紧揣着公家人吃皇粮铁饭碗的念头不放，死守着那几百块钱的基本工资就是不挪窝。说城里的生活，一出门就花钱，没有正式工作，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何必受那个罪，呆在这金子沟里头，起码饿不死，再说也有点故土难离的思想在作怪。别说整个矿业集团，单单胡老汉自己这个矿段就有上百号人，心存此类想法，不单是像自己这把上了年纪的人，连像铁锤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仔也有啊。胡老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重重地叹气，哎，现在的人呀……
　　 突然，三声长长的洪亮的汽车喇叭声在屋外响起，胡老汉马上扶着他的婆娘躺下，就抓起门边的雨衣。边穿雨衣边小声说，老婆子，我去城里一趟，我晚上一定赶回来的。药和水都放在你床头边上。
　　 好的。老头子，都五六十岁的人啦，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为难别人，也别难为自己。
　　 “知道了。”胡老汉就一头扎进雨里……
　　
　　 二
　　 胡老汉把雨衣上的雨珠甩干净，叠好放进自己带来的胶袋里，把鞋底边上的泥巴跺掉，才小心翼翼地赶到二楼。
　　 师傅，你怎么现在才来呀。二楼楼梯口处，只见一个二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刚刚把一对老夫妇送走。见到胡老汉，马上就快步迎上前紧紧地拉住胡老汉的手，其他人早两三天就过来了。哦，师娘，她的尘肺病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现在三个月才去疗洗一次，以前是一个月一次。你师娘常常叨念到你，小杨，说你比你的铁锤哥有出息。胡老汉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说话都有些吃力。
　　 小杨见状，立即扶住胡老汉，师傅你没事吧？
　　 没事，今早上出来早，没吃东西，老毛病胃病又犯了！胡老汉摆摆手。
　　 小杨扶着胡老汉进他的办公室，把门掩上，马上给胡老汉泡上一包麦片，聊上了一会儿。刚刚走开的那老夫妇，又悄悄地站在小杨的办公室门外，侧耳紧贴着门缝使劲在听什么。接着那一对老夫老妇匆匆地气呼呼地来到前台接待处，冲着前台小姐叫嚷起来，我们要见你们大领导，我们要举报，有人行贿受贿，暗箱操作。他们利用师徒裙带关系私底下独吞名额，欺负我们残疾人。说着他们俩就躺在地上打滚，又哭又闹。顿时立即围观着很多的人，并且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真的谁这么缺德，连残疾人的名额都敢私占，那真的要遭天谴雷劈的。
　　 大爷大娘，你们的事情我们会处理的，你们所说的可要有凭有据，切不可空口无凭，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值班的办公室主任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跟那对老夫妇解释，不论是涉及到谁，我们定会法办的。来来，你们俩老先起来，我们再好好解决，好吗？大爷大娘。
　　 老蒋和他婆白了办公室主任一眼，这种事情你做得了主？滚到一边去。天啊，这到底还有没有我们残疾人说理的地方呀，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搞黑箱交易，你们就是官官相护呀。老蒋夫妇又嚎啕大哭，弄得整个大厅一片混乱。
　　 听到门外那么大的喧闹叫骂声，胡老汉匆匆地喝了几口麦片，和小杨推门而出，看个究竟。
　　 见到胡老汉和小杨出来，老蒋马上满脸怨恨怒瞪着他们俩，就是他们俩刚才在他办公室里头，鬼鬼祟祟地密谋私分名额，还提着一大包东西，说什么不如卡的方便。
　　 老蒋的婆娘则爬过去抱住胡老汉的右腿不放，胡老汉，我瞎眼婆算是看穿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整天装作老好人，背地里却是个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你们今天不揪出这个狼心狗肺东西，我瞎眼婆就死在这里。
　　 胡老汉和小杨被老蒋夫妇搞得莫名其妙，一句话都插不上，面面相觑，此时还真是百口难辩呀。
　　 胡老汉，你他妈的不是人来的，你就是夹着尾巴狼一个，吃人不吐骨头。两面三刀，人前笑嘻嘻，假惺惺扮好人，背地里捅刀。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再断一条腿，也要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揪出来。老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瘸腿，咬牙切齿，像是要吃了胡老汉方才解恨一样。
　　 老蒋呀，我跟你无冤无仇的，我的事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呀。胡老汉紧锁着眉头，你给我说清楚了。
　　 哎呦呦，做了亏心事还嘴硬，还恶人先告状。你们看他的嘴脸，这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老蒋一脸嫌弃地瞧着胡老汉。
　　 老蒋叔，你听我解释，情况是这样的。小杨俯下身要扶起老蒋。
　　 老蒋用力甩开小杨的手，你们是一伙的，你的话谁信？该不是你们事先谋划好的吧。跟我说事，你也没资格，你还嫩了点。
　　 老蒋，你就积点德吧，你过去的那些破事，是不是要我给你抖出来，你才舒服，是吗？胡老汉有点愠怒了，你不要那么嚣张，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没得救啰。
　　 老蒋夫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癞皮样，用挑衅的口气，你有种，有胆量那你就报警，来抓我们呀。
　　 不用报了，我们来了。一阵宏亮声音从围观人群外围响起，只见两位警官，咦，还有铁锤和老蒋的女儿蒋秀扶着她的二哥蒋根过来。
　　 老蒋的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哀求他们父母，爸妈，你们别再胡闹了，还嫌不够丢人是吗？
　　 哦，师傅，杨哥，我们替我父母给你们赔礼道歉了。蒋根和蒋秀向胡老汉和小杨深深地鞠了一躬。
　　 根儿，秀儿，你们没有搞错吧，你们不用给这种虚伪的人道歉，他们以权谋私。老蒋还在狡辩。
　　 爸，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狼吃了，为了钱，为了房子，你咋这么狠心，连自己的儿子都敢下黑手。老蒋的儿子蒋根失声大哭，如果不是警官亲口告诉我，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伤得不明不白的。虎毒不食子呀，爸。还有大哥的那套房子的钱款，都是胡叔给咱先垫的，大哥的工伤赔偿款都被你赌光喝光了，你还有脸在这骂胡叔。
　　 你们怎么能这样说你们老爸，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的，你们警察说话也得有证据，证据在哪里？拿来呀。老蒋的婆娘冲着蒋根吼道。
　　 妈，你糊涂呀，爸犯这么大的事情，你干嘛不告诉我们呀，你这是在包庇老爸，是在犯罪。老蒋的女儿用力摇着她的母亲的双肩，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对，我糊涂，我活该，该死，是吗？你爸在你们的眼里是十恶不赦的赌徒，废物一个，无恶不作；但他毕竟是我的老公，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天，我的一切，我不帮他，谁帮他？他没了，我的天就蹋了。老蒋的婆娘满眼怨恨，怒对着周围的人，挣脱她的女儿的手，艰难地走向老蒋。
　　 大叔，你要看证据证人，是吗？好，带过来。一位年长的警官招招手，只见另一位民警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过来。老蒋马上捂住眼睛，瘫软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惊叫着，鬼，他是鬼……
　　 望着远去的老蒋夫妻俩，那清瘦弱小的背影，胡老汉无奈地无助地摇摇头，哎……
　　 爸，我想通了，我和秀儿决定出外面去闯一闯。铁锤有点不好意思地拉着秀儿的衣角。
　　 蒋秀，满脸通红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扯着衣摆衬儿，爸，我听铁锤哥的。
　　 师傅，恭喜恭喜你呀！小杨突然抱起胡老汉转了一圈，马上跑到他办公室里抱出一大袋子糖果逢人就发，这是我师傅的喜糖，这是我师傅的喜糖……
　　 见到小杨，比自己的事还兴奋劲，蒋根也破涕而笑，胡叔，还愣啥呢？怎么还不打电话给婶报喜？
　　 是啊，瞧我乐过头了，对，打电话，打电话。胡老汉慌乱地在衣服上下的衣兜里找手机，可他又嘿嘿地笑起来，反正也得赶回去，不如直接回去跟她说，得了。
　　 说着，胡老汉拔腿就走。
　　 哈哈，瞧胡叔那猴急样……
　　 爸，你等等我们呀。铁锤和秀儿扶着蒋根在后面追赶着……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