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桥(微型小说)
男人又上了桥,一步、一步。从他的走姿看,这该是个温顺的人,可他眼里透出的冷漠,却又拒人千里之外。附近饭馆里飘出的牛肉土豆味儿,夹杂着尿骚味的啤酒,茶叶蛋的清香。男人闻不着香味。他蓄着大胡子,沉默的像树桩。他在这座桥负责“站岗”,不管别的。
饭馆老板娘出来倒垃圾,顺手将剩饭递给他:“喏,拿着!”男人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一个铁质的饭盒,他宁愿吃冷饭。女人也不嘲笑,反而提醒:“你站在这儿仨月了,天冷了回去吧!”男人守在这里这么些天,的确引来她的好奇,但女人不想多事。男人沉默着,一双眼睛盯着栏杆,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河水,心像钝刀凌迟。过桥的人很多,路过的一半人,还是会好心劝他:不要杵在桥上,怪怪的,煞风景。
那只雏鸟又啾啾飞了过来。男人的眼睛里聚了一点光。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神情满是宠溺。雏鸟扑棱棱地扇着翅膀,爪子滑了几下,似要摔到桥下。男人慌神了,嘴里不停喃喃:“宝贝,稳住啊……”同时用掌心轻轻托住了它。他的胸腔内,又爆出那声凄厉的“啊……”呼喊,那来自他的妻。
过年前后,男人失踪了几日,路人都以为他走了。没想到一场疫情,又将他召了回来。男人在桥下搭了个帐篷,把煤气灶电饭锅都背来了,其余时间,就是死盯着桥面。要是有小孩经过,那更是马虎不得。其实小孩子的身边都有大人牵着,可他只管瞪着通红的眼,挥舞着胳膊不停地大叫:“回去啊!大冷天,又闹瘟疫的,还带娃儿出来,你们安的……安的什么心哪?”
大人一时被他的架势唬怔住了,呆呆的,小孩儿却吓得哇哇大哭,等回过神来,自然大骂一声:“神经病!”
两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头赶过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同走上前去,拍着男人的肩膀:“你这个家伙,该回家干嘛干嘛去,这是为你好!”
小孩子的哭声还没停,两个老头就将男人的胳膊扭住,扳住他,不让他动。男人喘着粗气,趴在地上。小孩不哭了,看见一只鸟飞来,大喊一声:“好漂亮的小鸟呀!”
有人就叫嚷:“要不是出了疫情,我早就将它逮着抓回去炖熟了。”
另一个就摇头:“这么小,不值当。
男人撇头看着幼鸟扇着翅膀,低低飞得老远,翅尾在水面漾起一圈浅浅的涟漪,就像和河水亲吻,突然哽咽着哭出来。可他又愤怒不已,扯着嗓门吼叫:“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嚯,你真是疯了!”
男人反射地一个弹跳,抡起拳头啪啪将两个老头打翻在地。人群聚了过来,他们谴责男人,要他赔礼道歉。“你整天像游离的魂儿守在桥上,大人小孩见了哪个不讨厌?”
他任凭他们骂。突然,他受不了,软了,蜷在地上大声嚎哭:“你们行行好,不要赶我走,我守在这儿,看看桥上的鸟,桥下的水,心里才好受一点……”村人被他撒泼的样子唬怕了,算了算了,大不了不走这个桥,改走前面的小道。可他马上又拦住,嘴里一边哀求一边威吓:“求求你们,看好孩子,不要出来。那水里,真的冷啊……哪里比得在家里安逸呢?”
他这个样子,真的像个疯子。村民就告发村长:这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趁着疫情,赶紧报警,太不像话了。有的说,他大概是石头投胎的,这辈子欠了桥的债,不如就将他和桥桩捆在一起,遂了他的心。
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听说了这件怪事,过来采访。男人胡须邋遢地对着镜头,泪眼吧嗒:数个月前,我孩子从家里溜出来,站在桥上耍,一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那时我在外头打工,没见着他最后一面,孩子也没捞上来。我守在这里,就是守着他的魂啊……那只鸟就是他的投胎,你们不要笑……他还只有七岁……疫情来了,我担心这会要了更多孩子们的命。我得守着,不让瘟疫过桥啊。”
他一本正经地分明在说胡话,口齿却又是清晰的。
村民听得眼皮起了一圈红雾。他们扶着男人,叫他不要伤心,老板娘已经闭馆了,又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村长得知他住在村子后头的后头,哽咽着告诉他:大兄弟啊,今天桥头设立岗哨,你就是第一个报名的。
“不过你得答应我,疫情结束了,马上回家,听说你老婆一直在家里哭,她也苦哇。”
男人撇头看着幼鸟扇着翅膀,低低飞得老远,翅尾在水面漾起一圈浅浅的涟漪,就像和河水亲吻,突然哽咽着哭出来。
情绪的抒发与爆发,通过旁观之人和亲历者,一言,一行,皆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