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夜风真大，没有星星的夜空更加低沉。
　　 黑压压的乌云拧成密实的疙瘩，在低空徘徊。狂风怒吼着，村子里的泡桐树上不时有大片大片的树叶飘落下来，砸在庄户人家的房檐上，然后，像妖魔巨大的手掌在糊着棕色牛皮纸的窗棂上恶狠狠地拍打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起先，只是呼啸的风漫过屋檐，或从窗户和房门的缝隙里钻进来，鬼魂一样满屋里游走，屋子里发出无规律碰撞的声响。后来，就听得玄虚起来，似有阴森恐怖的哭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刺耳的枪响和杂乱的马蹄声，使人听着越发显得凄厉，鬼魂缠身一样的恐惧感渗透人的毛孔、肌肤、骨髓，融进每一个人的血液里。
　　 注定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整村子的人蜷缩在各自的床上，心惊肉跳，颤栗得喘着粗气而不敢声张，甚至冒出了冷汗。毕竟还是夏天的夜，还没有赶上季节交替的步伐，有的人却干脆抱来被子裹在身上，脊背上还阵阵发凉。
　　 找不到如良，那些日本爪牙就拿无辜的百姓问罪。两天前，不由分说，四个鲜活的生命死在他们的枪下。他们见识了那些人的凶残，一个个绷紧着神经，风声鹤唳。只要一听到马蹄声响或不成规律的脚步声，就吓得战战兢兢。他们厌倦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再这样兵荒马乱下去，生活的路真得不知道该怎么走。
　　 如良爹起得早，打开门。他的头发大片大片地脱落，最后像白花花的盐碱地，寥寥落落的头发一如茅草。难得长短不齐地栽上几根，模样儿很假。黎明时分，微微的光线映在他几近光秃的头皮上，影影绰绰。他碰到路上每一个人都用一个呆板的腔调说，就在昨天半夜，他家里遇到了鬼，至少，听到了鬼哭的声音。那声音像从他家里废弃多年的红薯窖里传出来，又好像蹲在他家房屋后面的泡桐树上，大概是地狱里无处申诉的冤魂。他说这些话时惴惴不安，无不充满因长时间的惊魂而深陷其中。
　　 同村里的人几乎与他一样感同身受。他们几乎都听到了同样的哭声。说话的声音放低了许多，或交头接耳，或用眼神示意，唯恐稍不留神，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家伙隐形其中而背后找他们清算。但是夜里的风的确很大，村西头的一棵白杨树被拧成了麻花状，枝杈向不同的方向劈开，因此，人们谁都无法判断哭声来自何处。
　　 天亮了，风停了。混混沌沌的村落净澈了许多。几只老鸦从影迹婆娑的山峦里飞过来，落在村子的树杈上，不停地哀鸣。紧接着，一股好像也是从那个方向冒出来的龙卷风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圈，又向村南盘旋着游动。所经之处，沟沟坎坎里的树叶被强大的气流漫卷着，上下翻飞，让人浮想联翩，既眼花缭乱，又心惊肉跳。龙卷风似乎有了灵性，直奔柏树林，那儿是如良爷爷、奶奶等共用的祖坟。于是，一棵棵正好不殃静立的树干开始扭曲着，狂舞着，浓郁的树冠发疯一样地摇晃着，天塌地陷一般。突然，有个孩子用手指着喊：“看，鬼火！”
　　 人们正失魂一样地浑噩着，被他一嗓子喊醒了，都不约而同地向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的确，在如良爷爷、奶奶和箬兰的坟上，人们看到一大串的火帘，除了被它卷起的灰尘，整个龙卷风都在燃烧。天哪，这是阴魂显灵吗？龙卷风远去了，坟场上又恢复了宁静。人们默默无声地奔走过去，看到在坟地的旁边，大片的草丛被烧焦，草根暴露出来。他们面面相窥，疑云悠然升起，也忐忑不安起来：难道如良醒来过？
　　
　　 二
　　 如果人生没有来世，你又何必苦苦站在另一方等我？如良时刻不能忘记，那年秋天，树梢上落下第一枚泛着枯黄的树叶时，他看到了箬兰最后一次身着婚纱，哭哭啼啼的背影……
　　 一把枪药，一把散珠，黄引火，红炮子，扳机五步蛇蛇头般高高翘起，一股蓄势待发之势。也是孩子们最喜欢把玩的。
　　 树荫成行，荫下有河，河水高于地平面之上。村民昼夜用水车车水，水就不停地流淌。枪管被孩子们几乎触到水面上。如良可不舍得让孩子们这般把玩。自从箬兰离开，师傅驾鹤，他落魄了许多，但修炼并没有停息过。只是，镖局解体，融会贯通的枪魂再无用武之地，步枪束之高阁。虽换成散珠枪，盘功运气一样可以云雨咋变。这是他的金不换，是他的宝贝疙瘩。每逢将这个黑漆漆的大家伙扛在肩上的时候，都有一种蝶变的冲动。
　　 悬河里的水经过小桥，经过几处堤坝，不跑水，不漫路，四流八稳地淌进田里，这就算他完成了使命。他手里拿把铁锹转了一圈回来，几个淘气的孩子正端着他的长枪玩得津津有味，枪管几乎浸入水中。如良从几个脏兮兮的小手里接过枪，无意识瞄准。这时候，一只趴在河坡上草丛里的兔子像被催命鬼盅惑了一般，四只爪子拼命地倒腾，团团尘雾在它周围翻滚，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穿过草丛远去了。如良不慌不忙，有着成竹在胸之气，沉稳地端起枪。随着响声，枪管子里腾出一股火药味的烟气，继而随风飘散了。密集的散珠燃烧成火帘，从枪口喷薄而出。那只倒霉的兔子正欲蹿过沟沟，一个筋头，碰到木桩一样，跳起来好高，在空中翻滚了一下，软软地栽了下去。孩子们饱了眼福，连喊惊奇。
　　 这种美誉似曾相识，是许多年前箬兰的声音。那时候，她的声音比这好听多了，铜铃一样的清脆，富有让他浑身酥醉的磁性。嘴里还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如良哥，你的枪法盖世无双。”
　　 “师傅说，要想达到最高境界，必须做到枪人合一，我还没有领悟透彻。”
　　 箬兰的父亲是如良的师傅。他的境界无人能及，枪法更是如影随形。所到之处，山鸡、狍子、麋鹿、野兔等，无一能逃脱他的枪火之下。有一回，他赤手空拳，在草丛中发现一只野兔，那兔子身体下面搂着一窝小兔崽。它竟然能嗅到大难来临的气息。先是惊恐地打量了师傅一眼，懵了片刻，眼里就流出绝望的泪水。想当年，寒风凛冽的冬天，师傅独自一个人行走江湖，夜宿黑风坳，燃起篝火。不曾想，半夜引来七匹饿狼。那狼已经三天没有捕食到猎物，肚子干瘪着。它们将他团团围困，嘴里流着口水。师傅不慌不忙，最后对峙到佐以镇场的枪也撂在一边。七匹饿狼在篝火的映射下，眼里发出绿森森的光。师傅稳稳地站在中间，像一座巍巍山峦。他的神志已经与狼融会贯通。对峙良久，狼们读懂了师傅的道业，逐次散去。师傅向漆黑的苍空开了一枪，浑厚的枪声在山坳子里回旋激荡。七匹狼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成一排，对着师傅齐齐地点了点头，而后消失在莽莽峦岭的轮廓里。
　　 女嫁掌门是箬兰祖上的遗训。再者说，能够嫁得红联公子也是她父亲的初衷。这样可以攀龙附凤。最起码，大树底下好乘凉。他们的基业也非一朝一夕。她爷爷是继承祖上镖局衣钵最鼎盛的时期。他在押运大清的金银珠宝时，曾有一次路遇山贼流寇，仅用一招乾坤转移大法单挑数十人。他所到之处，看到的皆是一团团的刀光流影，如虚如幻，晃瞎了他们的眼睛，之余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剑气。一群乌合之众见势不妙，还没有抵御几个回合就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你会的，父亲承诺，当你领悟透彻的时候，我就可以嫁给你。”箬兰的脸庞浮动着幸福的红晕，“父命难违，你一定要超越红联，不然，咱们俩的愿望就是痴人说梦。”箬兰心急如焚，两手不安地搓着粉红色的衣袂。夏风袭来，小道两侧旁逸斜出的灌木枝叶不安地摇曳着。
　　 红联是如良的大师兄，是远近闻名万贯家私的贺家大少爷。他把师傅传授枪魂合一的心得几乎完满领会。他只要往树丛里一站，心无旁骛，凝神静气，不大会工夫，苍鹰、鸿雀就会龙卷风一样围着他盘旋。几乎是一种功德圆满的修行。如良尝试多次，也苦练内功，自觉良好，每次修炼，摆在眼前的结果都差强人意。无奈，苍天不眷顾。如良十分气馁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笑声异常干涩。
　　 “你会的，你一定会，你记着，无论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的女人。我的心里安放不下第二个男人。”那一次，箬兰抓住他的衣襟摇扯着，他们的爱情已经预感到山雨欲来，因为，贺家已经下了隆重的聘礼，她的父亲也举行了一个风风光光的受聘仪式。
　　 箬兰出嫁了，迎接新娘的是贺家大公子红联。红联终于抱得美人归，满面红光。箬兰哭哭啼啼，也毫无办法，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花轿。
　　 那一天，如良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甲扣他们经常欢聚处的松树皮，硬生生地抠了一块又一块，直到手指鲜血淋漓。
　　 不久，军阀割据，镖局也形同虚设，同门师兄树倒猢狲散，他们的师傅也暴病身亡。
　　 不几年，日军入侵，江河失色。红联家境眼见得日渐凋零，他遂带着箬兰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迹。
　　
　　 三
　　 悬崖峭壁呈嶙峋状，如良将竹篓固定在脊背上，一把镰刀别在腰间。弓箭用力一拉，而后松开，内力催生的翎羽连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向着山崖的另一端射去。箭尖深深地嵌入石头里。绳子固定了，如良用手抻了抻，抓起绳头，动作如敏捷的猿猴向着深不可测的山崖荡去。而后又“嗖！嗖！嗖！”爬到了山顶。
　　 “你就是如良？”来人一身灰色的军装。肩上扛着一支长枪。他一定沐浴很多的风沙，衣服上附着一层尘土。黢黑的脸堂镶嵌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眸子里迸发出彪汉特有的刚毅。
　　 “你怎么认识我？”如良好奇地问，用镰刀的尖尖将陡峭崖边冒出土层的笋芽剜下来放在竹篓子里，散落的土坷垃向山崖哗哗地滚去。
　　 “方圆百里，你，一代枪魂，枪法无人能及，名声在外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人说着就呵呵地笑，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里碰撞着，回荡着。
　　 “不，名声在外的应该是大师兄红联，他才是真正的枪魂。”如良不想提他，这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
　　 “人间正道是沧桑。可惜，他现在是人们的公敌，作了汉奸。箬兰通过层层封锁，让我们找到并转告你，她处在虎狼之地，让你赶紧去救她。现在，群狼当道，祸害苍生，好男儿当以保家卫国，投身革命，拯救百姓于水火，匡扶华夏大业。”
　　 什么精忠报国等这样的大道理他不太懂，在他的意识里，这是文曲星或渺渺真人去做的事，绝非他这样的等闲之辈。他只是苍生中的一员，渺小到大漠微粒。自己所要做的就是苟全于世。找到箬兰是他一生的夙愿。现在忽然听到箬兰的消息，高兴得简直蹦了起来，急急询问：“她在哪儿，你告诉我？”
　　 “不急！”那人不慌不忙，带着使命与嘱托说，“她有言在先，家有祖训，你必须修成正果。否则，有缘无份，你就不是她要的男人。”
　　 “可是，我实在惭愧，卧薪尝胆十年有余，每天练到精疲力尽，至今没能悟出其中的奥妙！”如良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恨铁不成钢。这会儿，牙齿咬得咯咯响，手掌暗暗使劲，紧紧地攥着镰刀，鲜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我观你气色，其实已经修理得炉火纯青，无人能及。之所以每一次都失败，缘于没有人给你指点迷津。”那人审视良久，胸有成竹地定论，“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不气馁，坚定信念。采集天地真气，吸吮万物之灵，胸怀四海，功力自会浑然天成，石破惊天。”
　　 一块轻缓飘过的云遮住太阳半边，形成了云翳，几乎悬在山巅之上。崇山峻岭愈发显得峻秀而陡峭。放眼望去，除此之外，峰峦之间荡漾着碧海晴空一朵朵不规则的湛蓝流云。山涧处处被绿色的丛林点缀成形态各异的绿疙瘩。这时候，一只秃鹰从山罅间飞出，一会儿盘旋，一会儿翱翔，然后直冲他们飞了过来。那人把肩上扛着的枪竖起来，扔向如良：“看你的，记住秘笈。”
　　 如良微闭眼睛，树立坚强的信念，仅一瞬间，任督二脉好像被神一样的力量贯通了，脑际如火山的熔浆向他蔓延开来。他暝着眼睛，气息沉静，仅凭直觉就能判断出秃鹰飞翔的位置。他娴熟地拉开枪栓，单手将枪支擎起，头也不抬，向着他所要的目标射去。然而，就在击发的一刻，枪支碰到背后的竹篓，偏离了目标。他心里一沉，脸谱顿时成了绛紫色。
　　 “偏离目标右前方三十四度，纵向半米位置。”那人道业颇高，不假思索，“不过，你成功了，子弹蓄满功力足够辐射的能量，它受了严重内伤，五脏俱焚，四十九米处坠落。”
　　 不一会儿，秃鹰果然凄厉地尖叫一声，向无底深渊栽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精准？到底是何方神圣？”如良把枪交到他的手里，愕然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想要把他看透。他的计算数据与如良不差分毫，而秃鹰绝气而亡是他始料未及的。
　　 来人爽朗地大笑。他的笑声惊起了一群云雀：“实不相瞒，我就是前些年跟寨主打家劫舍，敛财越货，人人共诛的枪神。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我已经弃暗投明，走向革命的道路。”他说着，围着如良转了一个圈，十分肯定地道：“枪魂就是集佛法、枪法、武术、气功等于大成，修练而成的盖世神功。这种功力百步之外杀人于无形。它游离于枪法与信念之间，幽灵一般，超热物外。你的造诣绝不在红联之下。你师傅既然不给你点破玄机，不想成全于你美满姻缘，用他想将女儿作自己荣升的资本来解释，就不足为奇了。”
　　 “大哥，你要帮我。”如良幡然醒悟，隐隐憎恨起师傅，可事情毕竟过去数年，师傅早已化作一抷黄土，仅能做的是经营好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