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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宁静】教徒(小说)


作者:刘开阳 秀才,195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24发表时间:2020-04-11 16:55:55


   三婶上学的时候,考试从不及格,而且从不肯多说一句话。连老师的提问都没回答过一个,一站起来就是脸红,脖子快跟桌面平齐了。老师也没啥好办法,每每僵持一阵子,只好让她坐下。老师还真不知道该咋办,她是学习最用功的同学。一个叫山花花的女孩子,每天半夜就打着灯笼就到窗户底下叫她一块儿上学校,彼此在窗户底下一应一答,附近的狗就叫成一片,老长时间都安静下不来。
   那时候毛爷爷他老人家号召妇女同志要掀起识字学习的高潮,所以,尽管周围的人甭想睡个囫囵觉,可是谁都不敢提意见,怕被误解了。不但起得早,回家也很晚,要是不等到点上蜡烛,肚子饿得咕咕叫,是决不会回家的。谁知道几本教科书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试卷上的分数始终突破不了60分。终于,小学没有上完就做了农民。再后来,就嫁了我叔叔。
   小时候,一大家子的人住在一个小院里,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没记得她主动跟谁说过话。叔叔给她安排好每天的活计,包括下一顿饭吃什么,辣椒要准备几个,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能干的老公,听话的儿子,有时候偶尔说上几句话也像是多余的。过去生活条件不好,又终日忙忙碌碌,可是白白净净,既没有一条皱纹,也没有一根白发,是个美人。
   唯一让她费心的,大约是她的弟弟二狗子了。那时候家家都穷得叮当响,于是社员们聚会的地点就选在大街上,扯个闲篇,逗个闷子,这样,谁也不用给谁倒水沏茶,省得浪费柴火;谁也不用给谁预备瓜子,彼此都免去两手空空的尴尬。她弟弟不上街,是唯一经常上门的客人,倒不是为蹭吃蹭喝,而是不知道该上哪里去,自己又没法老是一个人呆着。
   二十来岁的时候,人家给二狗子介绍了一个媳妇,女方家在山区,生活、居住条件跟这边差了一大截,姑娘嫁出来,算是进福窝。二狗子也老实本分,家庭条件还算可以,一来二往,就算有了眉目。准岳父是个体面人,正式订婚那天,把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请来了。一方面是对新人有个交代,另一方面也算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项重大使命。
   二狗子脱了棉袄,正在岳父家里猪栏里掏猪粪,这时候未来的丈母娘叫他大名:“李柱,别干了,赶快洗手吃饭!”然后一群人挨挨挤挤得地就进来了,个个见了他像是见了街上卖艺的猴宝。再一会儿就有人拉他吃饭,安排他坐在酒桌上最显著地位置。他使劲谦让:“这么多长辈,咱一个后生,哪能坐这里,人家笑话!”旁边有人就不让他挪窝,最后两个彪形大汉按了他二十分钟,这才停止挣扎。
   然后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笑嘻嘻地看着他,有些结婚有了小孩的妇女,还故意在身边蹭来蹭去,蹭得大家哈哈大笑,蹭得他脸红得像块红布。这下子瞧他的人更多了,越瞧越稀罕。
   二狗子哪经过这阵仗,他在家是老小,平时有客人,都是被他爹赶出家门吹凉风——饭桌上菜不多,主人客人一动筷子就要见底,哪能让他在旁边流口水?
   说起来还是丈母娘疼女婿,把那些看热闹的人撵出去一大半。看见有人帮他,心里刚踏实些,那些陪着吃饭,一看就德高望重的人开始夸他了,什么“年轻有为”、“后生可畏”之类,夸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心里直嘀咕“噢,搞了半天我还这么厉害啊!”而且不论上道什么菜,都得等着他先动筷子,不论什么人进屋都先跟他打招呼。平常都是被人呼来喝去,位置忽然一下子拔得那么高,还真有点飘。正在云里雾里之际,哎哟不好,肚子撑不住劲了,看别人还在举筷子、端酒杯,忙活得热火朝天,自己这么显著的位置,这么显著的人物要是不声不响地离开好像不太礼貌,于是站起来殷勤地跟大家打招呼:“你们先吃着,我拉屎去!”
   这句话一出口,二狗子同志算是扬名在外了,媳妇黄了不说,一到街上,这个打招呼:“你先吃着!”那个回应:“不不不,还是你吃、你吃!”这个再往下接:“不不不,你吃我拉屎……”
   所以,二狗子与其说是串门,不如说是到姐姐这儿避难。姐姐一般是一声不吭,最多是嘀咕一声:“这些人啥时候是个头啊!”
   再后来,有人家里买了电视,看见里面有高楼大厦,俊男美女。经不住诱惑的年轻人开始走出家乡,二狗子也成了先行者,到几十里外的一个水泥厂打工。没了受众,无耻谰言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三年前,婶子开始信奉耶和华。婶子入教的时候,教会活动在邻村里已经开展得轰轰烈烈,并且有许多新奇的花样来考验教众。
   最开始的时候是“辟水”。即把人放入水中不许动,心诚的人,身子不沉水,反之就沉水。也许太过危险,然后开始“辟谷”,就是不用进食喝水照样干活,照样红光满面。邻居珍姑得了先机,率先在家里进行声势浩大的辟谷活动,辟谷三天,不但面色如常,而且不耽误干活,不耽误祈祷。又有男信士李汉,不但不能红光满面,到最后竟然瘫倒在地,被人抬回了家中。这样一来,更显出珍姑的虔诚和上帝的护佑(后来李汉传出话来,若不是在珍姑自己家里辟谷,恐怕她也不行)。珍姑因为这次成功,而且头脑冷静、能言善辩,成了教主,而李汉一怒之下脱离了组织,逍遥自在去了。
   不知道婶子是什么时候入的会,不过,这个默默无闻了几十年的人,开始崭露头角。在周围十里八乡,从没有一个人像婶子这样虔诚。每天晚上十二点定要祈祷、每次吃饭定要祈祷、每个礼拜一、三、五定要聚会。
   奶奶嫌她吃饭时老是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地唠叨个没完,就大叫:“谢主?主干啥啦?还不如谢我哩,我给你做的饭,我给你盛到碗里的,我给你端桌上的!”
   婶子也不反驳,照样闭眼念她的经文。养鸡本来是家庭经济的来源之一,可婶子把自己交给了上帝,也就把这群鸡交付给了上帝。可惜,鸡不会祈祷,又不懂“辟谷”,越来越瘦,下蛋越来越少,最后鸡崽们都阿门了。
   这时候,真是要由衷佩服我的叔叔,他也是个农民,有时候把金钱看得比命还重,可他尊重婶子的选择,不论是经济上的损失还是家庭节奏的变化,他都毫无怨言。相比起来,不论是把爱情放在心尖却动不动就吵架的少男少女,还是荧幕上光彩照人却朝三暮四的明星,都得自叹弗如。至于早就让琐细生活浸泡的没点风度,把爱情当笑话的市侩男女就更不用说了。
   婶子开始辟谷了。开始的时候,知道的人极少。是小儿子发现她在吃饭的时候几次故意躲开,才知道她在默默行动。也许她倾诉的对象就是一个人,那就是耶和华。万能的主全知全能,当然知道她的心意。开始是一顿饭不吃,以后两顿不吃,后来竟是隔三差五地吃饭,到了重要祈祷日,变成了整天禁食。家人慌了起来,不养家就算了,两个儿子已经长成魁梧大汉,又娶了妻室;叔叔身体健壮,天天去打工挣钱,又精于算计,菜里极少见肉,衣服很少换新,日子越过越滋润。可现在,婶子要“辟谷”,还要洗衣做饭,即使不“辟谷”吃得也很少,身体那能受得了。大家都劝她:只要心诚就行了,主都知道的!可婶子抱定了决心,既不摇头,也不辩解,大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决心。
  
   二
   再见婶子的时候,婶子又黄又瘦,皱纹爬上脸庞,鬓角也有了白发,而且不像以前那样平静安稳、波澜不惊,眼神变得明亮、凌厉起来。客厅的布置有了很大变化:墙上几乎全是圣物。左侧是受难耶酥像: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天父那儿去!右侧是金光闪闪的十字架。耶稣不论受多少委屈都是目光炯炯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发觉。
   三婶说话有些迟疑:“你们上班的那里也有信教的吧,多不多?”听我妈说,婶子现在极力鼓动别人信教。劝人信教是个技术活儿,需要说的天花乱坠、顽石点头才行,稍微差点也得义正词严、遍身真理。可惜婶子天生不善言谈,劝别人的时候,翻来覆去就一句,你入教吧,可以上天堂呢!就是有人跟她插科打诨:天堂那么高,有没有暖气啊?地狱人多、热闹,没准还建了公园呢。这下子把她难住了,还真说不清楚天堂、地狱生活设施的差别。婶子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好哑口无言。动员别人不行,就来动员我娘。妈妈天天忙得很,既要做家务,还要种地,稍微有点闲空,还得侍弄花花草草,天天课程排得满满的,自然是没空,只不过是不好意思拿这些轶事难为她而已。几次挫折之后,又去劝二婶子。二叔是钢厂工人,收入稳定丰厚。二婶子是个闲散的人,在家里,从不养猫逗狗、栽花种草,嫌烦。连饭菜都等丈夫回家做,衣服回家洗。听说需要早上六点,晚上十二点祈祷,就觉得断了她活着的乐趣。所以无论怎么劝都不动心。眼见别的信徒都能劝几个人入教,而自己连亲妯娌都劝不动,懊恼可想而知。而且最令她懊恼的还是她的弟弟,几年的打工并没有衣锦还乡,回来之后反而多了些痞气。姐姐咋劝都不入,反而是四姐,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二狗子立刻就入了会,气得婶子大怒,傻瓜,人家又耍你呢!
   见惯了她不动声色的样子,现在看她这么迟疑、木讷,偏又那么急切,简直让人受不了。我有些恻然,稍微沉吟了一下,其实我上班的单位,不但四处漂泊,而且环境极苦,工作从来都干不完。也许是沉默助长了她的勇气:“应该信耶稣的,应该信耶稣的!公元两千年,人类就要灭亡了,耶稣要带领最后一批人进天堂,再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这是我长到二十多岁以来,听到婶子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她过去说话总是简洁、不得要领。也是第一次见婶子的脸色这样沉郁。她原来给我的印象总是很平静,既不大喜,也不大悲,偶尔笑笑,也是极浅的,从不为什么事情操心。倘若不是干些家务,侍弄些牲口,我真怀疑她万事不萦于怀了。而今倒像个忧国忧民的志士,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坐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心里嘀咕,这还是我的婶子吗?
  
   三
   有个圣经故事广为流传:有兄弟俩人,就在我们左近,至于姓名,当然属于机密。哥哥天天祈祷,结果地也荒了,小麦也不长了,等到收割地时候,麦子不过扎把长,而且净秕子。而弟弟就不一样了,天天施肥、浇水,拔草、助长。勤奋不得了,眼见就是大丰收。到了收割季节,哥哥不及时下地收割,还是天天祈祷,当弟弟的恼了,把哥哥麦地里的麦穗也提前割了,偷偷运回家去。当哥哥的无奈,只好把剩下的麦秸拉回家,然后一边祈祷,一边压麦秸。你猜最后怎么着?他老哥靠麦秸里剩的麦粒,比弟弟收得还多。
   四姐的文化水平也就到小学,不过讲起这些故事来,那真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特别是最后一下说:“你猜怎么着的时候”,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闪闪放光,那兴奋劲儿,简直就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忽然发现一个大苹果,只不过那么出彩的眼神挂在了五六十岁人的脸上。
   四姐跟我家只隔了几个大门,打小就认识的样子仿佛一直没有变化,只是更加活泼健谈。一见我仍是夸张的惊喜:“哎哟,回来了,大兄弟,带媳妇来了没有?”我说:“快了,五年之内一定让您瞧瞧!”她就一惊一乍地乱笑:“大兄弟,你太坏了啊!一直不下手,那是非得让那些大姑娘打得头破血流,自己在旁边看热闹吧!”
   胡闹了两句,她扛着铁锨急急忙忙往家赶:“快走吧,我一回家这儿就下大雨,好好浇浇这些不信教的家伙!”眼见天晴的不见一点云丝儿,我忍不住莞尔,怪不得有人说,她是因为不愿干活才信教信得这么瓷实。这时候刚半晌,正好是干活的好时候,她就急急忙忙逃跑了。不用说了,她肯定是要实践那个收麦穗的故事,看看万能的主,到底要让她多打几百斤粮食……
   四姐小时候想加入少先队,可惜因各种原因未遂,从那以后,除了自然而然地加入生产队以外,再也没加入过什么组织,连过年看花灯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自从生产队解散以后,就没过什么组织生活。一入教,一下子又找到组织了,天天洋洋得意,天天找人讲“圣经故事”,谁要露出半信半疑的样子,她一定要再举例说明,直到你全信为止。开始她男人还强迫她干活,后来烦了,就随她去了。男人也不是勤快人,家务没人上心,日子越发潦倒,家中越发脏乱的惨不忍睹。
   老王两口子一向以勤俭持家著称于世,听人家说,李汉卖的老汤鸡架,肉虽然不多,但是滋味非常地道,而且便宜。在他老婆生日这天,捡了最大的一个(反正都是一个价钱),又捞了半锅老汤回家。回家之后,不啃鸡架,先舀了口汤喝,味道果然要的。老王一咬牙,对他老婆大叫:“死就死这一回了!”揣上几块钱,又出去买酒了。就在他老婆幸福并激动地等待的时候,四姐来了。一进院子就大叫:“哎哟,铁公鸡、铁母鸡割自己的鸡翅子下锅了?”再藏起来就是藐视四姐的智慧,就堆出笑脸,紧张地站在一边。四姐昂首阔步,根本就不理她那可怜样儿,伸手捞起鸡架就啃,便啃边训斥:“为什么不信教?不信就得下地狱!不行,我,我,我得代表耶稣罚你,汤也不给你留下!”果然,汤也没给留一口。
   兄弟俩收的麦子到底谁多没人见证,不过,老王在大街上摔酒瓶子的声音好些人都听见了。这下子,四姐名声大振,她更得了架势,不论到谁家,要是胆敢露出一点纰漏或者不敬,便熬到中午晚上,抵死不肯走,非得领上一顿“圣餐”作为惩罚。许多人都怕了她,说啥也要先“加”进去再说,所以吸引教众的成果,远高于同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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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婶子性格沉默寡言却信了教,适逢教会活动在村里开展的轰轰烈烈,还有“辟水”、“辟谷”等活动,婶子便开始辟谷,把鸡也交给了上帝。再见婶子的时候,婶子又黄又瘦,还是极力劝说人信教。四姐文化水平只有小学,可讲起圣经的故事却绘声绘色,甚至惩罚老王两口子不信教。四姐名声大振,吸引教众的成果高于别人。李汉是个跛子,他希望信教后到天堂就不会瘸了。和李汉竞争的珍姑在辟谷上赢了李汉,成了真正的会长。婶子和四姐开始竞争副会长的位置,最后婶子成了几个村子的副会长。小说用了较长的篇幅描绘了一副乡村里信教的几个人的故事,着墨最多的是婶子,珍姑,四姐几个人,通过他们的故事反映了乡村路人的生存状态、思想状况,有一丝浮世绘的意味。小说语言精炼,描写精彩,推荐文友共赏!【编辑:秦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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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秦安        2020-04-11 16:59:50
  感谢投稿宁静,祝佳作连连,期待精彩不断!
2 楼        文友:悬壶        2020-04-11 17:55:51
  可怕的圣经、可怜的教徒、可叹的耶和华。阿们,都醒醒吧,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悬壶
回复2 楼        文友:刘开阳        2020-04-11 18:42:54
  哈哈,人需要有寄托,就像肉体需要一个家,最好是越贴近人生越好
3 楼        文友:淡泊宁静社        2020-04-12 08:02:43
  佳作,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淡泊宁静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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