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有户姓全的人家，儿子聪明畅达、勇武仁善，就是性格有点粗略疏阔。责备求全大概是做父母的通病，大家都觉得全公子已经很不错了，而他的父亲却很苦恼，觉得如果儿子克服了粗枝大叶这个毛病，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一天，街上来了一位西域僧人，高额深目、相貌清奇。父亲从来向善，就把僧人邀请到家中，好生款待。僧人谈吐不俗，对佛法有很精深的研究。一番讨教之后，父亲十分喜欢，就谈起了自己的烦恼，说自己希望儿子性格变得方正、严谨起来。
　　 僧人听完之后闭目不语，紫檀木的佛珠在手里转个不停。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老鼠大小的活物。奇怪的是，它浑身上下都是方方正正的，方方正正的脑袋，方方正正的脖子，方方正正的身子，连尾巴、四肢都是方方正正的。只是方方正正的眼睛里各有两根血丝，看起来有些瘆人。僧人说：此物名叫银血线，是天地间性格最方正的生灵，应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全老爷很高兴，而那个小东西也甚有灵性，扬起鼻子到处闻一闻之后，就从盒子里跳出来，直奔内房而去，父亲放下手中茶盏和那位僧人跟了过去，只见那活物已经神奇地打开铜锁，掀开盖子，钻进了立柜。老人大惊失色，那是他家存放比较贵重东西的地方，房契、地契、账簿、细软都在里面，这个满嘴方牙的家伙一旦狂啃狂咬，可就追悔莫及了。就在全老爷紧张得要吐血的时候，那只银血线已经钻出来站在柜子上，两只眼睛洋洋自得地看着进来的众人，再看柜子里面，所有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四壁纤尘不染，连上次不小心蹭掉的木漆都补好了。
　　 全老爷一看大喜，少不了好好款待僧人一番，这才送他出门。
　　 从那以后，整个全家内外，只要有不齐整、不干净的地方，银血线就会出现，瞬时间就会把那儿修整得焕然一新，并且一定要绕着负责那件事的人左转三圈，又转三圈。然后这个人就会面红汗下，羞赧不已。慢慢地，全家上下，包括丫鬟、仆人在内的所有人，做事没有不谨慎的，就连嗑过的瓜子皮都是梅花形摆放。
　　 当然，银血线最偏爱的还是全公子，平常就在全公子房间里待着。开始的时候，全公子还有发烧、呕吐、郁闷、颓废等情况发生，出门偶尔还会落下装钱的荷包，内室的钥匙之类的事情，每当这时候，银血线就会出来帮他。可是慢慢的，全公子的气色开始好转，身体也不再有不适应的地方，做事越来越细致，越来越严谨，那种言语随性、丢三落四、散漫邋遢的习惯，全都绝迹了。于是银血线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几乎看不见踪迹，只知道还在这个家里。
　　 这年重阳节，朋友约全公子去三十里外的莲花山登高。不料在前一天晚上，朋友喝高了，骑马回家竟然把腿摔折了。家里人赶紧请大夫、疗伤、抓药，加上已经深夜，就没知会全公子。
　　 第二天全公子赶到朋友家，看到这种情况非常生气，质问朋友为何说话不算数？既然做不到，为什么又早早相约？全公子义正词严、毫不通融。不用说，最后被赶出家门，就差一顿乱棒了。而全公子气得脸都绿了，觉得朋友对自己说出的话太不负责，回去的路上差点把肚皮撑破。
　　 全公子走在街上，看见同住一条街的钱夫人正带着丫鬟逛街，一根凤簪斜斜插在发髻上，宛如玉树生于春山之上。全公子一看就恼了，快步走上前去拦住人家，伸手就把凤簪给拔了下来，非要给女人戴正。把旁边的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大喊大叫：“非礼啊，非礼啊！”周围有人把他抓到县衙，直到他父亲花了大价钱才领回来，他还在那里疑惑不解：“明明那根凤簪戴偏了嘛，明明我是好心嘛！”
　　 他的儿子刚一岁多点，中午吃了一个蒸鸡蛋就不吃了。他不乐意了，昨天中午吃了三个，为什么今天就吃一个？拼命往儿子嘴里填，撑得儿子直翻白眼；到了下午，抱着儿子非要让他拉大便，昨天就是这时候拉的，今天也得拉，在那儿一蹲就是半个时辰，儿子拉不出来，他就使劲挤压。孩子的哭声，他的催促声，真是不忍卒听，幸亏他老子一个耳刮子打过来，接着把他赶了出去。
　　 表弟来探望他，少不了觥筹交错，第二天早晨起得有点晚，被子还没叠，先出去上趟茅厕。这时候全公子推门而入，一眼看见蜷成一团的被子，脑袋“嗡”的一声，等到表弟回来，他已经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再来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除了老婆孩子、父母家人躲不开，其他人对他都是敬而远之。全公子以前在府库任事，轻松自在，俸禄也高，是全老爷托门子，送厚礼替他谋到的差事。开始全公子跟大家相处很融洽，家里有钱，性格又随和，自然人人乐意与之交游。可现在不一样了，谁要是开个不合朝廷律例的玩笑，立刻就翻脸，谁要是头发不整齐，立刻就得受到“惩罚”。没过多长时间，府库呆不下去，只好回家了。
　　 全老爷家里有十九家绸缎铺，父亲见他赋闲在家，就让他去店铺转转，也好熟悉一下生意，将来交给他打理。他一到店铺，发现到处是问题，店铺卫生、绸缎摆放、店主伙计走路姿势等等。再就是来的客人，完全不是按规矩穿衣戴帽。于是店主伙计被他教训得痛不欲生，客人主顾屡屡被赶出门去。而且他还特别执着，店铺整治不好绝不放手，于是店铺开始倒闭，一家，两家，三家……要不是全老爷守着最远的一家绸缎铺的大门死活不让他进，绝没有幸免的可能。
　　 绸缎铺只剩下一家，全府的经济来源基本上就断了，丫鬟仆人越来越少，家境一天不如一天，倒是家里照样一尘不染。渐渐的，连这纤尘不染的宅院也守不住了，全府只好辞掉丫鬟仆人，卖掉府宅，另外买了一处小的宅院住了下来。而全公子索性待在自己的房间不出门，连家里人也轻易见不到他。
　　
　　 二
　　 几年之后，有位游方僧人经过这里，他曾跟全老爷有过一面之缘，看到他家败落的情形大吃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故。全老爷尴尬地笑笑，说啥事也没出，而且家里干干净净的，不是很好么。僧人说，数年之前蒙您热情款待，所以就留心了一下，知道这个家庭是有天禄的，而且就在这个月，该有一大注钱财进门，所以特地前来祝贺，哪想到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时候，听到谈话声音的全公子出来了，他见僧人说的话既不符合国家律令，也不符合圣贤的条文，跟佛祖也没关系，立刻义愤填膺，撸袖子就要把僧人赶走，全老爷和家里人七手八脚拦着，这才算把他弄出去。
　　 僧人大为诧异，却也有些了然的样子。对全老爷说，其实，全家福寿财喜都维系在全公子一人身上，因为福寿财喜都是有灵性的，而全公子放旷通达，正是应财应命之性。可公子现在的性情，别说招财进宝，就是苍蝇蚊子也被赶走了。
　　 全公子的母亲、妻子早就受不了全公子的所作所为，现在有人提起，再也控制不住，滔滔不绝讲起全公子种种不可理喻的事端。然后说，自从那个银血线进门之后，全公子就越来越古怪了。
　　 僧人微微一笑，刚才我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缠着公子，这样说来就都对上了，然后提出去看看银血线。全府诸人带着僧人去公子的房间，公子对僧人这种行为自然是暴跳如雷，僧尼姑婆这四类人不是严禁穿堂入室的吗？怎么就这么光明正大进自己房间里来了？可是，这次大家都不再由着他，所以全公子虽然尽力反抗也无济于事。然而，就算翻箱倒柜，找遍房间所有角落，接着又找遍整个院落，都找不见银血线的踪影，大家这才发觉已经好久不见这东西了。
　　 就在大家纳闷的时候，僧人已经闭上眼睛，握着念珠阿弥陀佛起来。过了一会儿，僧人睁开眼睛，然后指着全公子问大家，众位看他跟以前有何不同？
　　 众人端详着全公子，都觉得没什么不同，全公子这几年过得凄凉些，人比以前消瘦，脸上、身上的骨架的轮廓很明显。其实，何止是全公子，这几年大家都过得不如意，都开始皮包骨头，全老爷更是早早就佝偻了背。
　　 僧人见众人还没有发觉问题，就捏一个法诀让大家再看，果然，通过法诀看到的全公子，脑袋是正方的，身子是方正的，手脚是方正的，甚至能够觉出，有一种力量正在让公子的身体收缩再收缩……
　　 所有人都惊呆了，游方僧人说，西域僧人带来的东西并不叫银血线，而是叫天性噬，这东西是大有来头的：当年地藏王菩萨发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而地狱里恶鬼太多，而且秉性邪僻之鬼太多，佛祖为助他早日达成宏愿，所以在地狱留下一些天性噬，是要吸尽恶人恶性，以便早日清空地狱。不知道西域僧人如何就盗得此物，竟用来遗祸人间。全公子天然富贵，是因为阴司里有一藏金银供他享用，而旷达之性，正是开启宝藏的钥匙，如今全公子正值壮年，正是宝藏全然开启的时候。可是因为天性噬与全公子在一起，那份旷达被吸干了，而阴司中的宝藏，只怕也被西域僧人移走了。
　　 听到这儿，全公子喉咙里全是“呵呵”的野兽怪叫之声，再不是那种方正、峻急的样子。全公子的母亲“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恳求僧人救她儿子性命。
　　 僧人扶起全夫人，然后让众人站在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念珠撒了出去，就见那个天性噬仿佛受了驱赶一样，要从全公子身上逃出来，然而它的身骨、四肢、头脸都与全公子揉和在一起，仿佛要把全公子的骨肉从皮肤里面扯出来一样，两只眼睛里已经全是血丝，血淋淋的好不骇人。而全公子更是疼得痛不欲生。看样子，只要天性噬从身体剥离出来，全公子也活不了了。
　　 全夫人冲上来阻止了，儿子就是儿子，什么情况下也不能改变。僧人也收回念珠，单掌合十，不断念阿弥陀佛。
　　 全夫人磕头如捣蒜，鲜血把地都洇湿了。僧人赶紧扶起她来，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如今这种情况，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众人一听，像沙漠里看见水源一样，眼睛全亮起来。僧人说，天性噬的主人不能离开天性噬百里的范围，不然，他也不能得到那份财富。只要找到这个西域僧人，在他住处撒上三道硫磺，他这门盗取财物的法术就破了，同时也能切断妖僧与天性噬的联系。至于天性噬能不能离体，自己倒是有个办法，不过并没有多大把握。
　　 全府上下立刻行动起来，连夜外出打听。幸好，一个几年间突然暴富的西域人还是非常惹眼的，知道的人很多。等到全老爷去了那深宅大院，发现院子的主人非常富有，单单是汉白玉的门楼，都要插入天空了。那个西域僧人早已还俗，成了有钱的老员外。全老爷看着深宅大院，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然而全老爷是个谨慎的人，西域人的护院、僮仆、丫鬟不计其数，贸然上前理论，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他就按照僧人说的办法，在夜里偷偷把硫磺洒在西域人的宅院四周，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中。
　　 这时候，院子里已经挖了个深坑，一口水缸放进去，倒进半缸水，然后将糠心的水萝卜，放臭的鸭蛋，成罐的臭豆腐，还有发粘的馊米饭、烂菜帮放进去，搅和的像烂泥一样，那味道简直不能形容。这些都准备好之后，把已经绑住手脚的全公子带过来，有人捏着全公子的鼻子，把烂泥粥灌进公子的嘴里，等全公子咽进肚子之后，这才把他放进水缸里。僧人命人把一块油毡布盖在上面。除了留下呼吸的小孔，连坑带缸全部用湿土封得严严实实的。
　　 开始的时候还能听到咒骂声，后来便只听见巨大的肠鸣声、放屁声，持续了半个时辰之后，就听见公子清亮、懒散的声音在问：“他奶奶的，谁跟老子开这种玩笑？”
　　 全公子的母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我的儿，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