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生是极为喜欢自己这个名字的，他这个名字看起来就比父亲的名字洋气，还有点摩登，喊出来也响亮，口型特别拉风，有呼风唤雨的招摇姿势，许多人常常因为这个被赋予远大理想的名字而对海生再三刮目相看，暗暗嫉妒。海生是个聪明孩子，只要能因势利导，就能使之渐近自然，在这种顺风顺水的大趋势下，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偷偷得意起来，走路的样子自然潇洒，胸脯挺得高了许多，步伐也坚定。
　　 水生是海生的父亲，就因为他唯一的母亲格局小些，才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土生土长没有奔头的名字，让他一生都是谨言慎行，低声下气，日子过得人模狗样儿般，还受尽了各种欺凌，很不理想。他为儿子取名海生是动了一番脑子的，这里寄托了自己多年来不成功的哀思和整个家族未来的希望，镇上一个会看风水的老人也很认同水生的这种选择，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在以后的岁月里，水生不仅娇惯而且极为放纵儿子，其良苦用心就是为了弥补自己懦弱、自卑、胆小的短处，从娃娃抓起，在起跑线上一点一点培养孩子的志气、霸气和豪气，要像汉代的卫青、霍去病一样叱咤风云、气吞山河，下扫陈旧之耻，上立昭明之功，让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成为可能。
　　 细思起来，水生应该最恨自己的父母，是他们对自己从小管教太过严苛，在视野偏窄的小镇，啃那几本泛黄的毛边书，之乎者也没学好，性格懦弱倒成了标配，想起来就气难平。
　　 凡事有好就有坏。
　　 水生因为一辈子从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虽无富贵势耀，却也避免了不少大灾大难，终归过得倒也平坦。海生因这个极为响亮的虚名获益不少，却也让水生产生了一些隐性忧虑，从外相上来看，海生是越来越自命不凡了。他经常嘲笑父母胆小怕事，走路怕踩死蚂蚁，遇事怕招惹毛贼，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没有打江山的胆识和魄力。
　　 忧虑归忧虑，但日子还是朝好的方向走，海生表面虽意气风发，但在心底却把自己当成了一条困在鱼池内的角龙，时常期盼命运里的那一声春雷暴响，有了人前人后出头显耀的机会。在一个风高月明的夜晚，窗外气宇轩昂的空气流呼啸声极大地鞭策了十四岁的海生，他呼地一下钻出了温暖的被子，赤身裸体地站在银光泻地的窗口，对着大大的月亮暗暗赌咒发誓：未来的海生一定要对得起自己这个生正逢时的名字，即使不能做到家喻户晓，也要百世留名。
　　
　　 二
　　 海生的母亲是比较本分的那一种女人，常挂在她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母亲口中的那个“以前”非常广远，最远的是三皇五帝，最近的就是昨天晚上，母亲能把许多神仙鬼怪，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说得好像是自己的亲戚朋友邻居一样，很接地气。据说母亲是一个说书的盲人收养大的，从小就耳熏目染，对古往今来的世道轮回如数家珍。
　　 母亲也经常提起自己的过去。在她还是幼年的时候，这里闹土匪，山里、水里、海里都生土匪，在一些特殊的年份，如天公作懒，久旱少雨，民不聊生之际，偶尔飘来一朵祥云，洒下几滴幸福的甘露水，土匪就像雨后的春笋，漫山遍野，到处冒尖。要是天公显圣降福过猛像个大漏斗，水就太多了，海匪个个就成了浪里白条，神出鬼没，横爬乱滚。
　　 母亲没有见过土匪，听人说长得和村里人都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人人都神通广大，个个像六耳猕猴、牛魔王、铁扇公主……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能喷火发烟，能地遁无影，还能取物于无形，化物于无踪。因此，人们在家里也不敢说土匪的坏话，就怕隔墙有妖耳，坐地起贼风。
　　 土匪和强盗历来是人们心头挥之不去的痛，这些人比小偷更猛，比大偷野蛮，没有任何包装设计，就是直接告诉你我要什么，我要怎样，你必须如此，没有商量，所以历年都不成大事。历史经验证明，凡成大事的土匪强盗都有包装，如：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天下人田，天下人同耕等……
　　 最厉害的包装是——替天行道。
　　 黑道白道都有一套几千年遗传下来的行规，这行行出状元不是那么简单，主要就是拼命干，守规矩。世间万物无论什么种群都有自己生存发展的规矩，违背了这一条，轻者干不成大事，重者要了自己的命。所以土匪和强盗大多都不要别人的命，只拿自己需要的东西，还会放水养鱼，兔子不吃窝边草，做事绝不赶尽杀绝，甚至还劫富济贫，因此江湖上流传着许多侠客的动人故事。
　　 在海生的懵懂世界里，从小就被母亲灌输了浑浊的精神向往，土匪强盗、英雄好汉和江湖波涛搅在一起，在海生的心里交替上演了一出出草莽英雄传。
　　
　　 三
　　 那时镇上的小孩都守规矩，无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口渴肚饥，轻灾小病，大人只要一说“王麻子”或“大胡子”或“海蹦子”来了，小孩就鸦雀无声不敢哭闹了。对此，母亲常感叹，现在的人可比我们小时候幸福多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比起以前实在是好太多。母亲因而每天都在壁龛烧香拜佛，对各路神仙感恩戴德，怀欲报之心。
　　 海生从小就是在母亲这样的熏陶下长大的，幸福的感觉就像在炉灶边烘烤的玉米面窝头，外表金黄诱人，内里浅黄微甜，中间虽然是空心的，但不空心窝心还能叫幸福的窝头吗？自古窝头就是这样做的，没人愿意或敢于改变老祖宗定下的幸福窝头的规矩，就怕招来横祸。海生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金黄色的窝头，就对眼前的事情有了喜感，即使给个皇帝做做也不要——皇帝算啥呀？他哪见过海生眼前的幸福时光，许多皇帝一辈子还不是像窝头一样窝囊窝气。
　　 海生从母亲嘴里不仅知道地上人现在很快乐，还知道天上的人一直也很快乐，尤其是夜晚明晃晃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母亲就说，那里面有嫦娥、有桂树、有小白兔，还有吴刚。
　　 人们常说，好奇心害死猫，但忽略了好奇心居然也能害死胡思乱想的人，海生无论名字有多么响亮，但对于天经地义的命理当然不能免俗，他就亲自领教了轻视猫的后果。那一年海生想看看月亮上的嫦娥、吴刚和小白兔，就按书上说得买了几只放大镜片，用纸卷了两个圆筒，把放大镜装上去，模仿伽利略去山顶偷偷看月亮了。
　　 海生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母亲讲的嫦娥、桂树、小白兔，还有吴刚，心中有了些许疑惑和不解。有疑惑不要紧，有不解也无妨，倒霉催的是他把看到的、想到的都说了出来，结果镇上所有的人都觉得海生有另类的天赋，应该去深造。镇长、副镇长、副副镇长和其他德高望重的人一商量，就让海生去了一个海岛观天望海，给了海生一个梦幻中的楚门世界。
　　
　　 四
　　 这个海岛四面环海，是个孤岛，岛上从前只有两种动物，一种是会飞的红嘴海鸟，一种是满世界乱爬的花斑蛇，因此就有人说它是鸟岛，是天堂岛；也有人固执地说它是蛇岛，是地狱岛。更多的人认为以前岛上有人，后来都被红嘴海鸟以升天诱惑，让人们从高高的崖壁上跳到海里，上了天堂；或是被花斑蛇以降福勾引爬树，结果都被蛇悄无声息地一个一个咬死了，下了地狱。那些死去的人鬼魂不散，岛上有许多僵尸在夜晚游荡，这个岛也就成了传说中的僵尸岛，还说那个岛的西面石壁下有一个洞，恶鬼都住在那里，无论白天黑夜都会发出轰隆轰隆让人胆颤心惊的声音。
　　 这个岛在母亲的嘴里，一半像是天堂，一半像是地狱，这是她的瞽目养父生前说的。海生就去了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岛，母亲为此忧心忡忡，父亲也是心事重重，镇上的人们大多看起来也对此事非常担心。但人心叵测，谁知道那些长吁短叹的人们心里是不是幸灾乐祸呢？假如人们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悲天悯人的心情，也让海生在彷徨中欣慰了，周围的许多人心中的幸福就是呆在小镇里发呆，做个淳朴的镇民。海生走了，少了一个人与他们分享幸福，自己的幸福就可以多一点，窝头看起来就可以大一些。那个年头，流行落井下石，但真正这样做的还是少数能人，大多数人只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基本上就是传统好人。
　　 欢乐镇虽然改成了娱乐镇，但老传统没有丢，和所有的小镇一样，依然把有杂思乱想，非分之想，幻觉冥想的人送到那个孤岛去度过一段势所必然的时光，让他们在那里用脱胎换骨的精神丰富自己的意象，再用劳其筋骨的意志培养自己的蛮力，为将来担当大任苦其心志，然后再知晓生于忧患必死于安乐，努力懂得生活中的硬道理，成为一个合格的镇民。
　　 大树是从小枝节发芽长大的，人生的道理也一样简单，舜在田野里埋头耕作，不问前程，就能被尧发现；傅说在筑墙的劳作中有了巧点子，提高了功效，也被高层看重；胶鬲隐遁经商，贩卖鱼盐，也能被提拔成大事；管夷吾大难不死，用巧计从牢狱出来就倍受齐桓公垂青，成为一代名臣；在海滨隐居的孙叔敖也不会被埋没；奴隶市场里被拍卖的百里奚，也有人将其赎买回来干大事。懂得了这些做人的深刻道理，人们就会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地认真干活，等待命运里必定会来的飞黄腾达和一声春雷。
　　 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只有一条路，就是默默地在孤岛等待希望。海生们在这里必须沿着这条窄路行走，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则就要上天堂或下地狱，送进火化炉里烧了，灰飞烟灭。在这个一半像是天堂，一半像是地狱的孤岛，只能和意念里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相逢，也能在幻觉里与许多和自己有相似之处的人相遇。这里像是一个虚拟剧场，许多人在这里都是演员或替身，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就是虚构情节里的人生编排，每个人在这里就是假定中的剧情人物，在貌似弄不清颜色的喜剧中扮演自己，或不是自己的自己，最后都被送进天堂或地狱安乐死。
　　
　　 五
　　 海生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许多异象，这里的人很多，几乎和欢乐镇的人一样多，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人都像是极为聪明的鬼灵精，好像把方圆几百里大小镇上各式各样的鬼灵精都收集在这里了，让这里整天云遮雾障。这还不算，海生来到这里还开了平生第三次眼，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吸血鬼，害人精和乱力神。
　　 海生第一次开眼是和父亲在那个狰狞的崖头看落日，有了自己心目中太阳的重量。第二次就是看那个倒霉的月亮，发现里面没有母亲讲的嫦娥、桂树、小白兔，还有吴刚。第三次就是在这个一半像天堂，一半像地狱的孤岛，见到了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的各种妖魔鬼怪。这像一个连环套，一环扣一环，一环接一环，让海生们身在其中不能由己，仿佛是天兵在人们的命运里布下了天罗地网，专捉意念里走火附体的脑洞魔王。
　　 这里的主人是会飞的红嘴海鸟和满世界爬的花斑蛇，海生喜欢好看的红嘴海鸟，它们个个像身材高挑漂亮的女人，是一道道赏心悦目亮丽的风景，人们都喜欢。它们也不必再用其它引人耳目的方法来鼓励自己，所以它们的行为看起来都善良。难看的红嘴海鸟都坏，因为模样不好举止粗俗，没人喜欢她们，它们就需要施展权力和恶行抬高自己，让人们惧怕它们，从中找到让海生们胆怯的尊严和乐趣。
　　 花斑蛇也是有好有坏，一些坏的花斑蛇以前的福利不高，就是缠着好看的女鬼们睡觉，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这个岛上来了神通广大的乱力神，一些坏的花斑蛇就开始讨好乱力神们，不仅能让这些神通广大的乱力神给它们小恩惠，甚至还能得到想不到的意外高福利，就有个别花斑蛇因为服侍乱力神有功，在那些乱力神回到外面世界重掌乾坤后，也被重用飞黄腾达起来，就像是那些传统的人生道理再版重现江湖，就像是人们期盼的那一声春雷。有些花斑蛇为此不惜让自己的老婆去和雄性乱力神苟且。至于雌性乱力神在这里也都是高人一等，能养尊处优，也能遂心如意。有些雄性花斑蛇因与雌性乱力神关系密切，也能咸鱼翻身，日后弄个相当优渥的差事干干。
　　 当然好看难看的红嘴海鸟也讨好乱力神，不仅给它们提供生活便利，还给它们通风报信，让它们保持和外面的乱力神沟通和联系。这些乱力神的伙食和住房也不错，都是私人定制，大家也知道，这些乱力神在这里呆不长，镀镀金就扬长而去，远走高飞难觅踪影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红嘴海鸟和花斑蛇们利用寻常的机会为自己挖个矿，就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摇身一变平步青云，直逼荣华富贵。
　　
　　 六
　　 海生在这里的待遇也可以，虽比不上高高在上的乱力神，但吸血鬼，害人精也不招惹他，所以比一般的鬼灵精处境好一些。他有一技之长，会帮助其他人排忧解难，能让这里人们心灵的创伤离奇消失。他读的书多，能鬼话连篇，因此很受鬼灵精、吸血鬼、害人精们的尊敬。当然乱力神除外，这些乱力神基本都是替更大的乱力神来镀金深造，里外都有人罩着，它们只是替人顶包，是金蝉脱壳的壳，在某种关键时刻，用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上刀山谁上刀山，我不入火海谁入火海的勇气，拯救了一批人，成了江湖英雄。
　　 这些英雄般的乱力神在这里只是避难，过一阵子就会回到他们当年叱诧风云的小镇上，继续耀武扬威或是飞扬跋扈。也有些乱力神是自己命里有一劫，必须要在天堂地狱里走一遭，命大的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命硬的将来还能重现江湖，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当然，命差的最后只能呆在岛西面石壁下的那个洞里，充当阴魂不散的冤屈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