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排气扇在嗡嗡做响，我坐在电脑桌前，喝着咖啡，等消息。这种焦虑已是常态……我三点就起了床……凌晨四点了，我看看手表，准时打开电脑，插上密钥（每日在保密室领取，我并不知道密钥的密码，密钥每天都换的），输入我个人的密码，荧屏闪烁着……“叮叮”，一封邮件招呼我，太平洋的那个岛是上午十点，当然是前一天，相差十八个小时。这是我和“匠人”接头的时间。
　　 如果是夏威夷的凌晨四点呢？我见过凌晨四点的夏威夷和捕上岸的大鱼，欧胡岛的海风总是暖的，遥远的风吹来带着海腥味……
　　 几张清晰的照片，海滨房，隔窗能看到M国的军火商詹姆斯肥胖的脸，花的肥裤和绿的体恤，叼着雪茄。他的对面是Y国防长的第一秘书奥马尔，一个瘦高的黑人，西装革履扎着红色的领带，正在打着手势，说着什么……还有几段目标人的录音，音质还好，从声音的背景我能感觉到是轿车里的交谈，轿车停在海边公路上，有海浪声和椰树摇曳的声音。我想，此时的“匠人”正在码头的一条渔船上，他必定又是在钓鱼。
　　 十万美元，我按“匠人”给的账号打入他在瑞士一个银行的账户上。这是情报这行的规矩，没得讨价还价，“匠人”知道这份情报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点的菜。上次，一份Y国要员的斑点狗染病住院的情报还要了我一万呢，“匠人”只是认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其他免谈，他们这些双面三面间谍是靠卖情报过活着。我的谍报方向，我的那个Y国要员的档案袋里需要这些鸡零狗碎，情报工作有一句话叫不懈不怠，大海捞针，集腋成裘。“匠人”是我的线人。那个方向在动乱，种族屠杀，邻国的干涉箭在弦上了……这些日子里，对这个地区形势的研判成了多次处里的情报分析会的主题，有几次，部里都来人参加了，会上我们站的密息情报唱主角，监听和技侦的那边是补充和佐证。错情，压情，漏情，是决不允许的，当然，情报的具体来源是不能讲的，即使在这样的会上。上边要的是“干货”——敌情通报，也有，突然某一天上边紧急要求某一人的资料或某一方向的动态……时效是谍报工作的生命，我们的情报从来没有让中央失望过，五六十年代，我们曾骄傲地说：“蒋介石放个屁，我们都知道台湾刮得是东南西北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井冈山第一次反围剿我们缴获敌军一部电台和俘虏几个无线电通讯人员，毛泽东开始在红军组建自己的情报部门（当时由于战争形势严酷，情报和通讯还没有分家），历史上，情报战线出了多少传奇的人物和故事，有那么多辉煌的事迹。四渡赤水，三打遵义，不是情报保障，红军能在几十万蒋军的围追堵截中游刃有余吗？你知道美国的U—2侦察机是怎么打下来的吗？你知道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是怎样在第一时间到我们手里的吗？
　　 天亮了，“匠人”收到了钱，银行的传票已经到了他手里，他给了我一个“OK”。这十万在我站的预算里，我说了算，不用给处里打报告。“匠人”知道我们那时穷，也没有多要。“匠人”走了，六时整，我开启了“红蜘蛛”行动模式，一串“唤醒”代码传递了出去……
　　 大山的深处，山坳的高寒草甸上一片空地，竖着几杆高高的天线……院子里整齐地排着通讯车，交通车和应急电源车，山头上立着接收卫星信号的大锅，山腰间错落着几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清脆的莫尔斯电码声随电波传向四方。
　　 哨楼四立，一条沙石路通往山外。这片神秘的建筑，它的名字却叫“矿区”，这称呼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大家都这么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代人都这么亲切地称呼它：“噢，回矿区啊？”“矿里来人了！”“矿里还好吧？”……踏着青砖铺就的山道，进进出出，一区（生活区）二区（作训区）三区（谍报区），绿黄红，各有各色的通行证，来来往往有穿军装的也有着便装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陌生人，偶尔也有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洋面孔……内侦外遣，有人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回来了，又匆匆消失在山的那头。山脚下有一片墓地，数十堆土丘，葬着死去的“自己人”，没有墓碑没有姓名，甚至没有骨骸，只有遗物。坟前不时能见到有一束束野花，在列列的风声中沉默。
　　 一天，人们在海湾发现了“匠人”的尸体，警察说他是喝醉了酒溺水死亡……死在他钓鱼的地方——欧胡岛。我第一次见到“craftsman”（匠人）是在夏威夷欧胡岛，他坐在渔船上垂钓，凌晨四点，渔火点点，浪涛声声，海天一色，晦暗的天际线黑云间已见晨曦。“匠人”戴着窄边的典型的夏威夷草帽遮着额头……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西方人粗犷的轮廓在海光中成了剪影，他的浓郁的体味夹杂着海鱼的腥味弥漫在我的鼻腔，他是个墨西哥人。我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上级知道不会告诉我，我只知道他有英国军情六处的背景，看见他，我想起007，英国谍报人员詹姆斯·邦德（JamesBond）的代号。“匠人”是老站长离开前留给我单线联系的线人。如今，我也离开了“矿区”。“匠人”就成了我脑海深处最隐秘的一个符号。
　　 那个夏天，夏威夷，潮湿闷热，路边，一个浑身散发异味的流浪汉一直盯着我……我不由得在心里默复着一般情况下和“家里”联络的方式和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方式，以及原则和纪律。世界上间谍最活跃的城市，一个是葡萄牙的里斯本，还有一个是瑞士的日内瓦，香港是一个，夏威夷是一个，三不管的地界，鱼龙混杂。
　　 我们的对手（有时是伙伴）是美国的中央情报局、苏联的克格勃、以色列的摩萨德和英国的军情六处。今天，每当我在网上看到我国的年轻军迷们争论这些国家的情报部门如何如何的厉害，我就“哧哧”地偷笑了……如今的谍战剧我从来不看，是戏，那只是热闹。
　　 我的代号有两个，内勤挂号是“029”，外勤代号是“锆石”，这，做为一个谍报人员的身份一生不变的，直到死亡销号。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十七岁时外语学校毕业后，经过考试政审了三代才走进“矿区”的，入伍教育说我们是党中央的耳目，是看不见战线上的无名英雄。从长征路到延安的凤凰山，从旧上海到北京城，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从龙潭三杰到永不消逝的电波……如今，有一个地方叫“矿区”，有一代一代掘矿淘金的人。其实，我知道他（她）的名字……我不说。有许多的事和人，我到死都不能说，这是我们的规矩，也是我们的荣誉。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金刚经》如是说“如来”，从一入谍报门，我就忘记了我是“谁”。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用民用通讯和明码电报，不带绝密文件乘坐飞机……不说不问不记笔记不留痕迹，暗战，隐姓埋名，来去只有风声和影子。今天，我能说出来的也只是一个一个虚构的故事，譬如上边的夏威夷和夏威夷的“匠人”，譬如说，四十年前，我们的一个站长从C国接情报回来，辗转路过某国时不幸被该国情报部门破获，以间谍罪被判了无期徒刑，我离开“矿区”时，他还在某国的一个城市的一个采石场服苦役呢，如今……是死是活，我不得而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旷野的风声是你的呼唤，田垅上摇曳的黄花是你的微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为了谁。你一定在七十年国庆大阅兵的队伍里，踏着正步走过天安门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