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情】大姨(散文)
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曾大义凛然地斥责我不认亲戚,当然她是嫌弃我不亲汉中的小姨。但是母亲在恼怒我的时候,显然忘记了我承袭了她老人家的DNA。
母亲有两个哥哥,三个姊妹,年龄差距都很大。大姨是我母亲的大姐,我姥姥的头生女儿,小姨是老小。母亲无底线地溺爱小姨,小姨经常和我吵架,当仁不让,让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她。大姨和小姨两人我只喜欢大姨,大姨对我充满了慈爱和关怀。
在我的记忆里,大姨不像小姨有大把的时间腻在我家。大姨瘦瘦的,留的是齐耳短发,我想她是为了方便打理。她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又不大。一不留神你就没听清楚她说了啥。那时,我经常要求大姨再说一次,大姨每次都咂一咂嘴,很无奈地看着我,然后重复一次。她可能对我的“不用心”,早习以为常。正因她的耐心和慈爱,我比较喜欢她。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物质匮乏,大姨常年穿一件蓝色上衣,裤子有时是黑色的,有时是蓝色的。她安静下来的时候,也不多话。大姨和母亲长得不太像。但她俩皮肤都白皙。大姨的眼睛小小的,虽然我母亲的眼睛长得也不大,但终究与大姨的眼睛不是一个样子的。可是,她们的神态极其相似。两个长相不一样的人,却有着相似的神态,这感觉只有血亲之间才会有,也让我倍感大姨的亲切和温暖。
大姨是个利索女人,从来不曾见过她闲下来休息过,每天,她总是来去匆匆,风风火火的。
大姨一直在种菜。我对蔬菜一无所知的时候,她曾经给我讲解成熟西红柿打硫酸铜可以防止病虫害的事。这一段抹不去的记忆深深刻在心里。
记得那一年的初夏时节,我只有八九岁,母亲带我去大姨家,走到巷口,我便迫不及待地撒腿就跑向大姨家,只见大姨的公公在,便问他:“爷爷,我大姨呢?”
“在菜地。”爷爷说。
“哪里的菜地?”
“你顺着这条路走,一直走到地头,地就把你堵住了。”我又转身快速地跑到巷口,母亲还站在那里,我挥了挥小手,让她放心离去。
我顺着爷爷指的路走到菜地,远远就看到大姨在那里忙,还看到那满园子的高架西红柿,西红柿挤满枝干,颜色红彤彤的,煞是喜人。一个个的西红柿上面有白色的粉末。我好奇地问大姨:“这上边的白色粉末是啥东西呀?”
大姨看着我,有些无奈地咂了一下嘴,忽然想到我不知道是情有可原的。又才耐心地回复:“硫酸铜嘛!”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老有虫子吃西红柿,硫酸铜是防虫子的。”大姨嘴给我讲着,手不停地在西红柿架下拔着草。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手里始终攥着一把草,豆大的汗珠儿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大姨胳膊袖子一抹,就把汗擦了。这个记忆深埋心底。
岁月浸染,时光流逝,而今大姨不再种菜了,但她对我讲种菜的知识,那是唯一一次,我就记得格外清楚。
在我的记忆里,大姨总是不停地奔忙,一刻也没见她休息过。她到我家,也从不停留。总是放下菜,擦把汗,喝口水就走。这可能源于大姨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缘故。大姨拉扯幼小的四个儿女,含辛茹苦,头发早早就花白了,这是岁月留下的沧桑。后来,大姨终究苦尽甘来,大表哥、小表哥都是大学毕业。大表哥是汉中电力系统的技术骨干,小表哥是汉中法院的庭长。小表妹自己弄了一个涂料厂,只有二表哥在外边打零工。
在我的记忆里,大姨和我母亲很少在一起聚会。记得在大表哥考上大学那年,母亲带着我去祝贺。当时,大姨穿的还是那件蓝色上衣,落伍的装扮。我和大姨开了个玩笑,大姨没恼,笑着对我说:“燕子,我在家里,比你妈好不到哪里去,不要说拾掇自己,连走亲戚的时间都没有。”大姨说完,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
“大姨,不是的,我妈是观念落后。让她穿艳丽点的颜色衣服,她都觉得羞于见人。”坐在身边的母亲腼腆地笑了。
大姨羡慕地说:“看,还是你妈有福气,养两个女儿。哪里像我,尽养些讨债的。”
儿子多是很辛苦,但是大表哥很有出息,也为后面的弟弟妹妹做出了榜样,相信大姨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走进堂屋时,屋里烟雾缭绕,客人有太多的人抽烟,我有咽喉炎,喉咙受不得刺激,呛得我们直咳嗽。我迅速从包里掏出一盒西瓜霜润喉片,分给了大姨和母亲各一颗。药效还不错,对症,很快我们止住了咳嗽。
后来厨师出来向大姨要芫荽,大姨急忙向自己家的菜园走去。母亲跟在了大姨的身后,我跟在了母亲身后。在后边的我看着她们两姊妹,发现大姨和母亲走路的姿势有点像,都是出腿时小腿不太打弯,腿有点直,大腿有点甩出去的样子……
记得早些年,我经常在寒暑假到大姨家玩。大姨家有一台压面机,她经常要给别人加工面条。院子里摆着一架架的面条架子。我和小表哥、表妹帮着大姨出面,我们三个人一路小跑地把一杆一杆面条插在面条架上晾着,完了我们就嬉闹着一起耍。小表哥就教我投掷飞镖。他把飞镖的靶心订在门后边,然后拿着飞镖,站在房间里的固定位置,一只一只投掷出去。我总是投掷不到靶盘上。每次我都要耍赖,站到更近的地方投掷。在小表哥身上,我看到了青年人的很多优点。他文理皆精,文武双全。在大学化学系,却有着体育系学生的拳击水平。我一直喜欢和他玩。我和小表哥的感情也最好。
有一次,学校开学,母亲把送我上火车的事宜委托给了小表哥。记得那时小表哥正读研究生,他提前带着同学,陪我守候在候车室,车站检票放行时间一到,他们就带我拥挤着进站,走到我的那节绿皮车厢,小表哥一个人在窗户边来回走,一不留神的工夫,人就上车了。然后走到我的座位跟前,三两下就打开车窗,然后伸手就把我拽上去了。那个时候,绿皮火车还是不落后的。在汉中市坐火车去学校,不这样上火车,有可能被落下。没办法,我在外地上学的四年,都是小表哥送我坐火车的。最后毕业那年,我班到汉中实习时,随行的实习老师抱怨:“我这一辈子,也就在汉中,破例从车窗上车。”是啊!可能是汉中火车站管理的问题,可能是乘客负荷太大的问题。而今,已是动车时代,网上购票,上车刷卡,一切有序的年代已经取代绿皮火车时代。感叹国家的进步和飞速发展。
在我毕业的那年夏天,等咸阳市人事局分配通知的时间里,我回了汉中。恰遇大姨住院了,她被马蜂叮了左手虎门那个地方,引起左手臂肿大。我赶去的时候,她的手肿涨得吹弹可破的样子。姨夫说大姨已经好多了。听说她是为了帮忙把一个小男孩抱离马蜂窝下边,不小心被马蜂叮到了。那个小男孩淘气,捅了村后边槐树上的马蜂窝,马蜂飞出来,他吓得蹲在树下直哭,那马蜂叮了他的脑袋,位置都不在要害处,很快就没事了。马蜂叮到了大姨的虎口处,虎口那里好像有个什么神经还是穴位。手肿得荞面馒头一样。大姨的手肿把母亲吓坏了,母亲天天跑医院。我也被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虎口这地方这么紧要。看着大姨的手,我非常担心她的手被“废”了。但她运气还好,住了十五天医院,手好了。
住院期间那个男孩的父母亲,登门道谢。我才知道那个男孩叫“丁丁”,三代单传。丁丁父亲说什么也要承担大姨的住院费、误工费、营养费。大姨淡然地叹口气,说:“小孩子家不懂事,捅了马蜂窝。我也是运气不好,被马蜂叮到虎门。你们有心就行。误工费、营养费的就算了。乡里乡亲的。”后来,丁丁父亲过意不去,执意让丁丁认了大姨做奶奶。以后逢年过节,亲戚一样走动着。
大姨是一个平常的农村妇女,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明白,什么是要命的事情。我不明白大姨把衣服盖在丁丁头上,是什么力量?让她毅然决然地抱起丁丁就逃离马蜂窝的?我一直不得其解。
过后我好奇地笑着问她:“大姨,您的思想觉悟还挺高啊。舍己救人呀!”
大姨咂一咂嘴,眨巴眨巴两下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忙着解释:“其实我也没想舍己救人。就是感觉丁丁惹了祸,自己害怕了。那么多马蜂围着他,不赶紧抱开,娃儿就完了。”
大姨低眉想了一下,又说到:“不过我也没想到我被叮伤。回家时还好好的,做了饭吃了,手越来越疼,才发现手肿了嘛。你姨夫就赶紧送我到医院了。”
我想,这就是大姨朴素的善良。情况危急,先救命。
我工作四年后,我母亲生病,先在汉中住院。大姨即使忙到晚上,也会坚持每天来看望一眼母亲。虽然那时候,母亲偶尔谁也不认识。大姨却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母亲,脸上是温暖的,眼睛里写满牵挂和不安。离开时,她会拉着我的手,嘱咐我照顾好母亲,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她。其实我找她也解决不了母亲住院的费用问题。她还在苦钱供表妹上学呢。但她每天来医院,给了我强力的精神支持,让我知道我不是孤军奋战,还有大姨和我一道。让我有勇气去面对更多的困难。
我离开汉中,提前回西安给母亲联系转院的事情,大姨来送我。在我家的廊檐下,大姨咂了咂嘴,眼睛眨巴两下,破天荒地伸出手,说一句:“来,让大姨抱抱。”我走过去,抱住了大姨,脸贴着大姨的脸。大姨抱着我,那怀抱很温暖,很安稳。我真想就那样被大姨抱着。
大姨掏出一个小手绢,叠得方方正正,然后硬塞在我手里,说了句:“大姨也就这个能力。这点钱你拿着,多少是大姨的心意。”说完转身就快快地回家了。我打开手绢,里边是五张老人头的票子,我眼睛瞬间就汪满了泪水。那一年是九四年,五百块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工薪族半年的工资。我一直懂得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差别,也一直明白别人的善意,更深深地懂得力所能及的厚重。
后来,母亲在西安手术成功了,回汉中。大姨赶到汉中火车站来接母亲。她一见母亲,就拉住母亲的手,眼泪就长流。还不忘幽默一句:“你看,住院,把妹妹的皮肤都住得细嫩、光滑,也白了。”她和母亲两个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亲人间的牵挂在大姨身上表现无遗。
几年后,我知道大姨跟了小表哥,全部精力去给小表哥带孩子。小表哥一心扑在法院的事务上。
母亲去世,我回去又见到大姨,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衣服来和母亲道别。一个人悲悲戚戚地坐在那里,大姨不会哭丧,发不出阴阳顿挫的哭丧调子。我看见大姨的眼泪像一支清流一直在一边脸上流淌。那一刻我明白了,真正的伤心是哭不出来声音的。
在封棺的时刻,我死死抓住母亲的手不愿意放开的瞬间,大姨过来打了我的手一把,喊了句“孩子,把手松开!”然后毫不留情地掰开我的手指,我抬眼看到大姨眼里有泪水在盈盈欲滴。大娘娘一抱就抱开了我,我的身后立即响起钉棺木的“叮叮当当”声音。这些回忆,我实在不愿意想起,我宁愿装作冷血。每次写文章动到这一块,我都眼泪长流。
大姨菜地不种了。还是那么忙,大姨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帮助儿子儿媳带孙子、孙女,且身体更加硬朗,这是生命在于运动的缘故吧。而今,慈祥可亲的她过着含饴弄孙的晚年。表哥表妹们也很孝顺,每周末再忙也要回家看看大姨。时光清浅,世事美好。
去年我回汉中,见到了大姨。她还是老样子,瘦瘦的,看着还是很精神。但鬓角的头发全白了。她见到我时,有些激动,她显然没料到我女儿都怀孕了。她抬头看着我,她咂了咂嘴,唠叨一句:“你看,你的孩子都快当妈妈了。”然后拉着我的手来回摩挲,眼睛润湿了。弄得我也眼泪巴嚓的。我想她是看见我,想起我母亲了。只不过她眼睛里透着慈祥的光芒,我想因为几个孙子孙女都磨缠她的缘故。
我怕热闹,喜欢安静,这一点也很像大姨。没事的话,可以在屋里宅一天不出门。
亲人之间,由于血缘和生活习惯的关系,这种巧合,让人很温暖。这是真真切切血亲之间的感觉。
她的言传身教,对表哥,表妹的行为影响是巨大的。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未及写出大姨的全部,她的贤良淑德,善待公公,她公公得享高寿。她的子女对她也很孝敬,每周末家庭聚餐。真是持家有方。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