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感动】小河那边(散文)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宋.李清照
一
三十年前,我到过小河那边。
那是一次特别的寻幽访贤。去时,我丢了一颗心;归来,我捎回了一个梦。那梦至今仍在我的心头荤绕,就像祖辈留下来的一双草鞋,引出的故事好长好长。
那条小河很遥远,叫月亮溪。我在《十八弯水路到她家》一文已经说过,那条小河虽没有白帆点点、渔舟唱晚,却有乌篷出柳、枫林野渡。日浮木筏舴艋舟,夜泊明月一天星,极富诗意。
那年的某一天,我的恩师张老师对我说,他准备到小河那边去探寻一个老人,问我是否有兴趣同行。
那时,我在县府办搞综合文字,离开文学创作已经一年多,加之小河那边,离县城有六十多里路,开始有点犹豫。张老师说,那里隐居着一个老神仙呐,走一趟吧。张老师自己就是一个隐士,平时很少外出的。竟然还有什么高士大隐于山野林泉之中,能被他喻为老神仙的,这就有点令人动心了,我遂跟他同往。
出发这天,我带了笔和笔记本,张老师捎了十本稿纸。我诧道,您带这么多稿纸干嘛,是不是要蛰居在小河那边写长篇?张老师说,那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专吃稿纸,我给他捎点。
正是江碧鸟白,山青花燃的暮春时节。
圆日中天时分,我们足足爬了近三十里的山道,终于到达了小河这边。一条急水长滩之下,是一个澄清如镜的大水潭。水潭边一株阴翳遮天的古枫下,泊一条两头翘翘的舴艋舟。恰遇三个放学的小学生,要回到小河那边,我们便搭舟渡过了小河。
小河那边,便是河阳村了。
我们下了船,张目四顾,不见村庄。映入眼帘的,惟有铺满鹅卵石和碎银般沙子的溪滩。溪滩上,芦苇茅衦丛丛疯长,黄花红蕾四处摇曳。视线的尽头,除了桃红柳绿,便是竹林的世界。
怎么见不到村庄呀?我问刚才那个为我们摆渡的男“红领巾”。
红领巾用手指指竹林深处说,村子就在竹林里。他眨巴着晶亮的眼睛问,你们到村里找谁呀?
张老师说,我们去拜访叶军老师,你认识吗?
红领巾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然认识,他是我爷爷。
是你太爷爷吧?我说。张老师对我说过,老神仙已年且九十了,这红领巾的年纪往大了猜也不会超过十二岁。
红领巾说,他不是我阿太,就是我亲爷爷。
走过沙滩的小道,又在竹林中的幽径穿行了约七八分钟,一座古典雅致的大庄院赫然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一座偌大的四合院,青石门庭,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大门口的门楣上,嵌一长方形的大青石,上刻四个秀气遒劲的大字——竹林别院。
林竹深处有庄院,一座庄园就是一个村子。
我被震撼了。
二
在未见到他真容之前,我曾对闲隐于小河那边的这个老人作过缤纷的想象。鹤发童颜,白胡冉冉,星目若河流般深远。或高髻长眉,仙衣飘飘,坐于红泥小炉侧,口呷清茗,伏案述著;或柱紫竹之杖,独卧闲庭一隅,格物致知,造化文字玄机……
当真真切切地看到他时,我的心霎时就被凝固了。
柴扉开处,他,颤颤悠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佝偻瘦小,戴一顶破沿露絮的旧帽子;挂一副一条腿用白㬵布缠绕的木架眼镜,眼镜片足有杯底厚;穿一件肥大的打满补丁的长棉衣,枯柴般筋瘦的手拎着一个竹火笼。一张口,眼角有浊泪渗出;走一步,仿佛是秋后的芦花被西风吹摇了一样,似乎随时会随风飘去。呵,这个斜阳垂暮的老人就是张老师所谓的老神仙吗?
是的,就是他——一个遗世独立的“老神仙”。
他,姓叶,名军,浙江省文成县双溪河阳村人,是年八十有九。就连神仙也会想不到,就眼前的这个耄耋老者,少年时他曾漂着竹排,闯下十八弯水路,然后坐上一叶舴艋舟,沿着滔滔东去的飞云江走出苍苍莽莽的大山,只身到温州求学。我不想说他究竟有多厉害,但他的同学还真是不得了。一代数学大家苏步青教授,当年就是与他一起攻读的同窗。
叶老先生学成后,没有留在城市生活,而是选择了回故里挥鞭执教。一时书生意气,育出满园桃李。杏坛芬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本来,他的人生犹如红烛春蚕,吐丝不竭,燃烧不息,岁月不会蹉跎。不料命运乖蹇,五十年代末期,因为道不明说不清的“历史有问题”,被清退回乡,以放牛度日。待平反之日,已是白发成雪,年逾八旬了。
说实话,我们之所以到小河那边,并非为他人生的坎坷曲折,我们是冲着一个美丽的梦想而慕名前去的。
话题始于一部字典。信否,就是这位以青牛为伴的可怜的老人,他居然像一只蝼蚁般潜心蛰伏于竹林别院,孤灯伏案六十五年,研编了一部洋洋二百多万字的《啇代笔码速检字典》。这是一部根据中国文字特有的规律而编著的字典。据张老师说,他曾把此字典和其他字典作过对比验证。查检毛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一诗,用其它检字法化费的时间分别为:75分钟、60分钟、44分钟、40分钟,而用该字典的速检法,只须24分钟。
张老师说,这是奇迹,是一项伟大的创造发明,这老人是一个比神仙还要神奇的人。
我完全认同,因为张老师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语文老师,而且满腹经伦,天生傲骨,他对当时的教科书都颇有微词,让他信服的人和事,亦是难得了。
然而,令人最最遗憾的是,字典著成了,却得不到出版。多年以来,老人曾联系过很多出版社,也曾托人做过种种努力,除了得到有关方面的几句客套话略作安慰外,皆如石沉大海。
难以想象,整整六十五年哪!
这是怎样的六十五年啊,那可是23725个白天和长夜呀!太阳升起了,又落下;月亮圆了,又残缺;月亮溪暖了,又寒了。岁岁年年,竹林别院,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衰老的,枯死了一冬又一冬,新生的,萌发了一春又一春。惟有竹林别院的孤灯,年年岁岁如故,一盏如豆,微光闪烁。
这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啊!当他的人生跌入低谷,他没有在黑暗里的深渊里徘徊,哀叹命运的不堪。他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不畏长夜漫漫,任恁四周霜雪,哪怕前路风似丧钟、雾如飞网,他的心头始终亮着追求理想的灯塔,一路长歌前行。一路走来,就是六十五年。
面对这样一位老人,你说我能如何感怀呢?我的朋友!
三
老人看到我们,非常高兴。他与张老师是老相识了,稍作寒暄,就领我们到他修炼的洞天参观。
他一手柱杖,一手扶墙,步履蹒跚,走一步,颤巍巍,走两步,巍颤颤。
竹林别院一隅,一层角落,半斗房间,黄泥夯墙,这就是他研学的地方。我们进入房间,让眼睛适应了好一阵子,才看清里面的摆设。一张木板床,罩着苎麻纱帐,床下铺着一层苇叶,透着淡淡的草香。泥墙上挖了个约六十见方的墙洞,用薄薄的尼龙纸挡着风,算是窗。一缕阳光射进来,被尼龙纸一阻隔,就失去了明媚。一张小方板桌,像他的眼镜一样,断了一条腿,用竹片夹着草绳缚着。除了这些,好像再也没有其它东西。对了,左侧的板壁上贴有一黄纸黑字,上书刘禹锡的《陋室铭》,书法很有造诣,有二王之风。我问,这字写得真好,谁写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健在的门牙,说,是我写的,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方桌上堆垒着一些纸片,还有孩子们用过的作业簿之类东西。我随便拿起一本翻了翻,背面皆被他写满了字。更令人吃惊的是,为了节省用纸,平时只供我们写一行、二十个字的横线上,他竟分成三行写了一百三十多个字,字如蚂蚁小,却异常工整。等我的视力完全恢复正常后,人就想掉泪。最寒碜的,是那条发黄的蚊帐,上面补丁累累,白一块黒一块的。还有就是苇席上的那条破棉褥,就是一件“百褶裙”,好在老人爱干净,没有刺鼻的气味……
我们默默地看了一番,说了句你就宿在这写字典,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说,对呀,这里很好呀,挺清静的,就是稍暗了点。哦,我还找了个好地方,阴天下雨,我就到那里去写。
他把我们领到了隔壁间的楼上。这个房间被两个粮仓占去了三分之二,留下的那一块窄窄地方,铺有一张小竹床。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吗?我问。
他走到一窗洞前。窗洞外沿嵌有一块玻璃,他抬手拍拍那个一尺来宽的窗台说,对呀,这不就是天然的桌子吗?美中不足的是,我写字不能正面坐着写,只能侧着身子写,因为脚不好放。
说着,他遂坐在“桌子”前吟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老天耶!六十五年的凄风惨雨,他就是强忍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就是在这么简陋的一个地方,写出了鸿篇巨著——《啇字笔码速检字典》?这是一个什么人呀!他还是一个凡人吗?就算是神仙,也难熬吧……
告别的时候,他再三坚持要送我们到溪边。
张老师说,这位老人,在他人眼里,也许是一个失败者,但他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成功的标志,不一定要有辉煌的结果,而是在于奋斗的过程。只要心中认定一个目标,咬定青山不改初心,内心就算成功了。最大的成功,就是心的成功。他还说,现在老人似乎失败了,也许在遥远的将来,后人发现了他创造的价值,他照样可以在九泉之下化为不朽。
我不敢多问老人太多的话题,临别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一句,字典不能出版,你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
他爽朗地说,没有没有,自从我开始写它的时候,我就想到过今天的结果,但我从不后悔,我得感谢它,如果没有它的陪伴,我无法撑到今天。
成功和失败,差别往往在于一步之间。成功固然可贵,而一往情深,奋斗一生的“失败”又有何逊色?
爱迪生说,失败也是我需要的,它和成功对我一样有价值。文森特.隆巴迪说,伟大的尝试,即使失败了,也是壮美的。俾斯麦说,对于不屈不挠不挠的人来说,没有失败这回事,失败是坚忍的最后考验。
我不敢轻言他的成败。但是,有一点我毫不动摇:他是一个为理想坚持到最后一秒钟的伟人,他的人生无比壮丽。因此,他的人生将化为永恒的不朽!
当我们乘着舴艋舟回到小河这边的时候,我们再回首,看见他仍然柱着竹杖,伫立在蒹葭苍苍的溪边,朝我们挥手。浩荡的溪风,不停地撩起他的衣襟,似乎在告诉我们,这是老人向我们作永远的别离,挥手之后,他将踏着夕阳归去。虽然天空曾经留下他翅膀的痕迹,但他不带走一丝云彩。
我禁不止泪眼婆裟……
离开小河那边三十多年了,真想念那条小河。
我真想回到小河那边看看。
我想:尽管老人已仙逝了近三十年,竹林别院也被岁月淹没成为水底的世界。也许,在有月亮的夜晚,那位神仙一样老人会像星星一样浮出水面,在天地间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