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幽谷寻宝记(散文)
一
峡谷,森林,飞瀑,流泉,云雾……
一走进这条黛青的峡谷,一股原始的神秘气息就蓦然袭上心头。
我相信大千世界存在着万般的神秘。
就像这条蛮荒的幽谷一样,至今,在那里面生活着的众多生灵之中,仍有许多还是不为人知的。
凡是被人们所知的,便不再神秘了。好比月宫里的嫦娥,谁都知道她寂寞了,就舒扬广袖曼舞长空。又好似天庭上的七仙女,天下人皆知,最小的那位曾与人间的一凡夫俗子闹过绯闻。
这一片苍苍莽莽,时常云遮雾绕的老林也不例外。那些吊在阔叶林枝条藤叶上跳荡的弥猴,那些在树底下领着小仔们漫步的黄腹角雉,那些踏着月色到幽涧边喝水的梅花鹿,那些在悬崖峭壁上行走也如履平地的野岩羊……还比如,紫杆粗勃挺拨,细叶碧绿似针,秋来枝头结红果的,叫红豆杉;树杆光滑泛红,枝条白里透红,长一簇簇圆叶片子的乃野生紫嶶;而树皮灰灰的,叶片如卵开黄花的是紫檀。它们虽然很神,但无秘可言了。
然而,这片野山是独特的,它深藏着太多的古老和传奇。
创造总是来源于神秘的发现,发现总是来自于原本的荒芜,荒芜往往一经发现再经创造就积淀成了今天的文明。
这片大山的名字叫干野。在石垟林场的千山万壑中,它是一条最幽深的峡谷。在巍峨逶迤的洞宫山里,它也许是最后的一片处女地。它像一位遗世独立的老神仙,长期孤隐于尘外一隅,人迹罕至,鲜为人知。
于我而言——干野,始终是神秘的所在。
据说,那里是弥猴的世界,更是毒蛇的王国。我的神秘感,就是被一种与那些恐怖的爬行动物相关联的植物所勾起的。
一位与大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林工告诉我:这条峡谷,蛇出奇的多。除了草花蛇、雨伞蛇、眼镜蛇和水蛇,这里还潜伏着三大毒绝天下的杀手——“五步虎”、“竹叶青”和“蛇勾”。
五步虎即五步蛇,也称蕲蛇和中华蝮。三角头,焦黄色,扁扁的;粽黑色的尾巴,短短的;黑腹褐背的身躯上,嵌布着一块块方块状的斑鳞,样子甚是骇人。据说,这是一个“三日两头病”的主,一般情况下皆盘成一顶箬笠状,躲在阴暗处闭目养神,一旦发怒咬人一口,人走五步就会毒发身亡。竹叶青浑身翠绿,最大也不过尺长,拥有一身草上飞的绝顶轻功,终日飘在竹梢上飞檐走壁,与竹叶天然地混为一体,极难发现,看似娇小温柔,却生性异常残暴,倘若给谁轻轻的一个吻,就教谁的老命归西。蛇勾很少有人见过,神秘得犹如天外飞仙,简直就是鬼魅幽灵似的存在。传说中的蛇勾手指般大小,咬人无声无息,当它在不知不觉中往人的任何部位注入那么一丝儿的仙液,往往就把人搞得白天不懂夜的黑,把魂都勾走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片大山四周的葱岭茏谷里,生栖着一方纯朴的山民。他们靠山吃山,长年累月在深山老林里摸爬滚打,自然少不了与毒蛇们的邂逅接触。于是,比华佗、扁鹊还要神奇的蛇医就应运而生,比灵丹还特效的仙草便破土而出了。
传说中的仙草生长在这条峡谷的流泉飞瀑之下,丛林幽草深处。它沾着日月之精华,凝聚大山之灵气,长着碧绿含露的叶子,开着娇艳芬芳的花朵……
我就是为此,缠着老胡带我走进这条峡谷的。
二
老胡,林场一林工。一个五十开处,壮实紫脸的汉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通”。
有人说,世间有很多事,都是由偶然决定的。当两个偶然相遇的时候,就会成为必然。这话,有点真理的意思。
那次,我到林场去参加“森林笔会”,恰巧逢一山民做道场。那时的林场还有点原始,场中有村,村中有场,像阔叶混交林一样错杂。道场就摆在离场部不远的一民房的院子里,四五张木桌逐层叠起,像一崔嵬木塔。塔上香烟缭绕,烛光咒符飘摇,各类供品一应俱全。一“打䍿师公”立于台上摇铃刀、吹龙角,口中念念有词,台下有锣钹鼓铳助阵,甚是热闹诡异。一问,方知是有山民遭五步虎袭击,家里请来道士行罡作法,以驱蛇煞。
我感到很奇怪,遂问在一旁当铳手的老胡。老胡说:这是我们山里的风俗习惯,但凡有人遭蛇所伤,都要如此折腾一番。我说:灵验吗?老胡一听就把我“嘘”住了。他说:人家做道场,外人切莫多嘴,多嘴多舌,法事就会失灵,到时人家会怪罪于你的。当场就把我吓得立马走人。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道场一结束,伤者逢凶化吉了。老胡的女婿与我是朋友,我们见过几次面,关系不错。事后,他到招待所找我作特别解释。说:搞法事也就只求个心理安慰,事实上,那伤者是被一蛇医救活的。
那天晚上,老胡对我讲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传奇。
说很早以前,这大山里出现了一个姓莫的人。他不畏毒蛇猛兽,孤身一人在密林深处,搭一草寮,以捉石蛙、腌山珍为生。一天深夜,他举着燃亮的松明,只身爬下白水漈捉石蛙,不小心被与石蛙为伍的五步虎咬了一口。荒谷冷涧,空山寂寂,除了林涛流水,便是星月于天。就在他万念俱焚之际,一只猴子出现了。那只猴子蹲在老莫身边吱吱叫个不停,还伸出脚掌拉扯他。老莫猛地想起,原来这只猴子与他认识。那年春天,他在溪畔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猴子,老莫救了它。现在,这猴子在危难时刻报恩来了。于是,老莫就跟着猴子走到一崖下。猴子朝一株开花的植物拼命叫,又朝老莫眨眼睛。老莫采来那植物,把花叶用嘴嚼烂,然后敷在伤口上,奇迹果真出现了,他死里逃生。从此,老莫终日与猴为伴,再也不去捉石蛙了,大山里同时多了一位妙手回春的蛇医。老莫去世后,秘方遂传到了小莫手上。
我被老胡的这个传奇听傻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说,你是在讲古吗?
老胡说,至于猴子救人是真是假,我不知晓,因为毕竟没亲眼看到。但这小莫会治蛇伤、祛蛇毒却是千真万确的事。你看,村里那个刚被蛇咬的人就是被他治好的。
于是,我缠上老胡了,非得叫他带我去拜访莫蛇医不可。老胡很为难地说,这样吧,待我与他联系了再说,如果他同意,我再通知你。
三
此刻,早上九点钟光景,灿烂的阳光给群山涂上了一层炫眼的金辉,山谷里弥漫着一缕缕乳白色的雾纱,圣洁而又显悠远。
我和老胡,还有小莫,一行三人吃了早饭后,便从小莫的小木屋出发,踏上了寻宝之旅。当我们像猴子般蹿下一条林间小道来到溪谷时,景象恍如梦境。我陷入了一场绿色的梦。山是绿的,巨伞般的大青树是绿的,山风卷起的林涛是绿的,潺潺流淌的山溪是绿的,飘忽弥散的云雾是绿的,就连我们每呼吸的一口气和每滴下的一颗汗珠也是绿的。
三个身影,在这个绿色的世界里长成了三棵会行走的树。世界就是如此神奇。
我感到很兴奋。昨日,一接到老胡的通知,我就赶到了小莫的小木屋。小木屋处在山腰密林间的一平台上,坐北朝南,四周皆是蓊葱的树林,除了两条大黄狗朝我吠了几声,还有一只受伤的小猴子朝我做了几个调皮的鬼脸外,再无外人干扰。东篱下,一圃向日葵迎着旭日笑咧咧地开着,那股热热烈烈的劲,使我想起了小学的美好时光,我感到很满意。
昨夜,我和老胡就宿在小木屋里,三人炖了一只鸡,炒了一只红得发紫的南瓜,烧了一盘犁头菜,处加两碟咸笋和腌山蕨干,喝了半夜的陈年老酒,枕了一夜芬芳的林涛。
小莫早已过了“小莫”的年龄,六十多岁了,精瘦精瘦的,猿臂蜂腰,前额隆突,眼眶深陷,与猿人神似。他就一怪人。除了长相怪,我稍捋一下,他还有三大怪。他身怀祖传秘方,一生救人无数,却只管救死扶伤,从不收取患者分文。其次,他终生不娶,却到处播散种子,相好特多。老胡说,凡邻近村庄那些隆额凹眼的孩子,至少八成以上都是小莫种下的庄稼。再次,人家都纷纷往场部搬,他是林场多次来请皆拒之,孤身一人宿在山野里与猴子相伴。
当我提出要他带我们去探寻那神奇的仙草时,他犹豫了好一阵说:带你们去看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只看不说,更不能写,得保守秘密。否则,不仅砸了他的饭碗,而且那仙草会绝种。我问:你怎么甘愿呆在大山里陪猴子?他说:猴子是我祖上的救命恩人,我得感恩图报。我问:你治伤不收报酬是为了啥?他说:我爸有交待,这仙草是猴子赐给我家的,我们不可以此用来发个人之横财。我听了,心头冒上一个念头,真是遇上活神仙了。
席间,老胡对我灌输了一大通的山中常识和规矩。老胡说:明天到峡谷里去,一不能叫人名,如需打招呼就“哦”一声。二不能大声喧哗,千万不可惊了山神爷的梦,这深山里的山神是很小气的。三是闻到有恶臭的气味,得马上避开。
我说:这是为何?
老胡说:那臭气就是五步虎对人发出的警告,你如不避开,它会发怒的。
四
顺着溪流,我们走下一个弯,又走下一个弯,人仿佛在一个向下旋的转盘上穿行。刚刚还在山这边,转眼间就到了山那边。山行的感觉真奇妙,似乎不是人在动,动的而是山。
小莫在前头开路,手上不停地挥舞着亮晃晃的柴刀,一路披荆斩棘。他身后背一竹篓,里面不知装的啥东西,神秘兮兮的。老胡在后面断后,肩上扛一长铳,甚是威风。他说:你王大秘书去寻宝,我得把你保护好了。我知道,他这是在说屁话。他自诩自己是这山里的“神铳”,平时喜欢打猎,他今天无非是想扛着土铳去碰碰运气罢了。在路上,我看见一只灰毛红嘴的山鸡扑楞着翅膀向山下飞去。我问他为何不追不打。他得意地说:你不懂了吧,咱山里人有规矩,不捉上山兔,不追下山鸡。这下山的野鸡和上山的野兔都是不能捉的,捉了会出事。我说:还有这说法?一直不吭声的小莫嗤笑道:就老胡那个大肚子,能追得上山的野兔和下山野鸡吗?
越往下走,树木越来越茂盛,溪流也越来越大。随着前方传来了一阵瀑布的轰鸣声,我们来到一悬崖前。只见眼前一巨瀑,宛若怒龙般跃下一绝壁,飞珠溅玉,声如雷鸣。更惊人的是此瀑共分三级,每级皆有三四十米高,甚为壮观。
小莫说:三重漈到了。他事前介绍过,说要想看到那仙草,须下三重漈,再过白水漈。我正欲觅路爬下三重漈,小莫说:你难得来一趟,我先带你去看一奇观。
他所说的奇观就处于山溪右岸的一岩隙上。一面石壁,中间天然凹一洞府,洞府之中,阴森森地摆一棺木。乍见,我不禁打了个激灵,便说:这棺木有啥看头的。小莫说:你上去看了就会认为很有看头。他领着我们爬了上去。就一具木棺,看似古老,却完好无损,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小莫见我疑惑,便拿起棺木边的一块貌似木祖灵牌之类的木板给我看。我惊呆了。那木板上写得分明:棺木主人,卒于清光绪年间,至今至少百多年过去了,而这棺木竟然毫无霉烂迹象,这是为何也?我不解。老胡说:这里风水好呗!
再往下走,就无路了。小莫指着悬崖边的一道长有灌木丛的缝隙说:我们得从那里爬到下面去。我一看,眼前就发黑,底气不足地说:这不是要上演《智取华山》吗?小莫说:差不多,不过电影里放的是往上爬,我们是往下溜,你当想看那宝贝这么容易呀。
是的,寻宝之旅要是不艰难,那还叫寻宝吗?一想到那神秘的仙草,我马上就有点豪情万丈。
我们吊着灌木,抓着树藤,经过好一番折腾,总算爬到了三重漈下。我大汗淋漓,手脚被荆刺划破了好几处,气喘如牛,狼狈不堪,正欲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喘息片刻。突然,小莫一把拽住了我,说:你闻一闻。我凝住神,闻了闻,嗅到了一股腐尸般恶臭,不由地汗毛冷竖。小莫指向岩石下说:你看,那家伙,盘在那呐。我看见了,那是一条五步虎,果真盘得像一顶大箬笠,卧在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在朝四下观望,根本就不像有病的样子。小莫说:畜牲,今天我放你一命,你切莫伤人。
说完,我们赶忙离开。当我的脑袋从另一片树丛中再度冒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了更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几乎要瘫倒在地,后悔极了。
五
眼底下,就是白水漈。
这是一条大瀑布,落差大约百米左右,湍急的溪流汇聚成一股,犹如万匹公牛从刀削的断壁上奔腾而下。瀑布下,是一个幽深的龙井潭,白浪滔天,水雾缭绕,幽幽深深,一看就让人胆寒。更为见鬼的是没路,通道是断壁间一条狭窄的岩缝,而且植物稀少,灌木三三两两的。
我战战惊惊地问:路呢?
小莫说:就是那条岩缝,我带着绳索呐,待会我们抓着绳索吊下去。
我说:能下得去吗?
老胡说:我们没问题,关键是你能否下得去?他冲我一笑:现在有两条路供你选择,一是朝这横山走,打道回府;二是爬下去,去看传说中的仙草。
我支吾着发不出声来。我的感觉糟透了。
我们坐在悬崖顶上休息。此时,小莫把双手放在嘴上撑成喇叭状,朝着茫茫的山野“哦呀哦”地呼叫了几声。我顷后就看到溪旁的一片树林上有动静了。先是那些树梢有轻微的摇曳,紧接着就像刮起了一阵狂风,一大群的猴子荡着秋千跃下树枝,围到了小莫的身边吱吱吱吱地跳跃着。它们似乎与小莫很熟悉,很亲近的样子。小莫打开竹篓,把竹篓内的花生、玉米倒在地上供猴子们享受。猴子们闹腾了一会,就散了。山谷里,又恢复了平静。真是一个猴王,我在心里说。
老胡又给我普及野猪的有关特性。话题是从五步虎说起的。老胡说:别看那五步虎凶狠异常,但只要一遇到野猪立马就乖乖投降。他说:野猪身怀三门绝招。一是刨柴头根,比壮牛犁田还厉害,它只要大尖嘴一拱,不管是多硬实的地,柴头都会被它连根拱起。二是挖冬笋,它的眼睛可以见到深藏在地下的冬笋,嘴巴往地下一钻,叼出的就是一根冬笋,百发百中。三是五步虎的天生杀手,五步虎躲在岩洞深处,野猪只须在洞口往里打个喷嚏,五步虎就得乖乖地爬出来成为它的美餐。
我说:看来野猪是五步虎的天敌。
他说:是的,告诉你一个秘密,野猪每吃一条五步虎,它的胃里就会被蛇毒咬出一个花斑,因此,凡是买卖野猪胃,花斑越多的,就越值钱……
这又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原本,我对一切神秘的东西都是很感兴趣的。我不否认,我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但在那一刻,我的好奇心被那一面绝壁和幽潭搞得荡然无存了。我一门心思地在思考,接下去该继续还是终止这一次寻宝之旅呢?我的心情很纠结。
骤然间,山谷的树林又剧烈地摆动了起来。这次,不是猴子卷土重来,而是山雨就要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满楼是不恐惧的,风满谷真的是让人心惊胆战呀!一阵催枯拉朽的狂风呼啸而来,整个峡谷皆在震荡,一阵天昏地暗之后,大雨滂沱。
这是老天不愿让我看到那宝贝仙草呀!白水漈是无法再爬下去了,我们只得往横山返回。小莫感到很过意不去,他说:真不凑巧,碰上了这么一个鬼天气,下次我再带你去吧。
我抹把雨水说:那宝贝到底叫啥呀?
小莫说:就山间的一种草药,只是很稀有,能解剧毒。那草药底部长七片兰花似的叶子,中间竖着一茎杆,茎顶开一朵白花,我们叫它“七叶一枝花”。
峡谷寻宝之旅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跋涉,但我一点也不沮丧。世上神秘的东西多着呢?今天我去探寻过了,应该要感到知足。况且,那神秘的七叶一枝花,已经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灵深处了。我相信,它会开放出小莫的形象。
其实,有许多事,还是不要揭开迷底好。不然,这个世界就会失去神秘感。一个失去了神秘感的世界,是多么的无趣呀。
如是想,在崎岖的归途上,我感到很欣慰。尽管,我行走在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