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大地长青(散文)
五行学说云:土,旺于四季,辰、未、戌、丑皆为土。人虽贵为三才之一,然终为土所造,生于地,立于地,制于地,归于地。人一生皆离不开土。而辰、未、戌、丑,皆为地球地气与太阳阳气产生剧烈反应的四个月。
如是说来,大地是永远青春的。
——题记
一
曾经,我对大地的依恋,是那么的执着。
我的故乡舟浦村,是一个静泊在江南万山丛中的黛青色古村落。童年时代,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阔,但与土地却是情深缘浓。
蹒跚学步时,我总是一次次地从地上站起,又一次次地跌倒在地下。那时,我混沌未开,根本不知道人在大地上行走是多么的艰难,更不懂承载着万物生长的大地,在年复一年的艰辛支撑中是何等的不易。
脚掌不沾几挑泥,嘴巴不啃几口土,没经过一番摸爬滚打,人是难以成长为一个直立行走的高级动物的。何止是人,世间万物那一种不是生自泥土,长于大地。大海下面是泥土,天空之下是大地。假如换一个角度,将天地反覆,大海焉能存在,天空有何意义?
记得童年的时候,应该是五岁左右吧,我第一次跟父亲到屋后的菜园里种菜。菜园很大,肥力很足,泥土乌黑黑的。北墙一角,有一畦番薯。那畦番薯的主要任务,是疯长藤叶供栏里的肥猪食用。起霜后,番薯藤叶再不茂盛,叶子枯黄了,父亲就把它挖掉,改种菜头(白萝卜)。父亲先挖番薯,我往竹篓里搬番薯。番薯不大,且样子难看,通身被蚯吲钻得西一沟沟东一洞穴的。
我说,这菜园可能是老了没力气,生个番薯也被蚯蚓欺负成了“癞头梨”。
父亲说,娒儿勿瞎讲,土地是永远不会老的。
父亲一边挖番薯,一边翻地。地平整好后,他用锄头在地上很匀称地挖了许多穴儿,然后在穴上撒下菜籽,又铺上草泥灰,又盖上土,就完事了。
我说,这就好了?这细沙般的菜籽会变成大菜头?
父亲说,对呀!我不是说了吗,土地永远是年轻的,它不会老只有累的时候,刚才我已经给它吃了补药,菜头很快就会长出来了。
我说,我怎么没见到给它吃补药呀?
父亲说,补药就是草泥灰呀。他挑起番薯回家转,边走边喃喃道,粪是田的爹,水是地的娘,无爹无娘命不长……
这是我人生初次接受关于大地青春的启蒙教育。可这种道理太深奥了,我当时天真地认为,这土地跟父亲有得一比,累了疲了,都需要补一补。父亲累了,抽脚筋了,母亲会给他烫一壶“卵丝酒”。
土地累了,需要吃粪吃灰。这土地真是太贱了,幼少的我,如是想。现在回想起来,好在还有童言无忌一说呵。
从那个秋天开始,我学会了真正意义上观察,也拥有了实质性的模糊思想。父亲不经易的一句话,自言自语的一句农谚,像一粒种子植入了我的心田,从此生根发芽,蓓蕾开花。那一年的秋冬季节,照常是白露似霜,朔风凛冽,大雪纷飞,但童年的菜头,在我的梦境中却是生长得那么的青翠蓬勃。我时常拎着草弯儿,到菜园里去看萝卜,给草地除草,挖蚯蚓。大约是播种一周左右,菜头的小苗苗就冒出地皮了。一穴一簇,先是钻出一星星娇嫩,如小豆芽似的鹅黄色,接下去就两天一个样,疯疯地往上长菜秧子。秧叶越大越大,越长越绿,蓦地,我就看到泥土突然裂开了,许多菜头纷纷地把白白的腰身裸撑出来,戴着碧绿的帽子趴在地面上朝我看。
于是我想,这地真是被父亲喂补了,还真是年轻。这是我从大地上所收获的第一枚思维的硕果。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一份惊喜与母亲分享。
我说,菜园又被阿爸用草泥灰补回年青了。
母亲听了如坠云雾,问,你说啥?
我无比自豪地说,我说菜园的泥土吃补药了,长出大菜头来了。
这下母亲笑了。她说,是呀,你要牢记,土地是宝,我们要好好待它。
我说,怎样做才算好好待它呢?
母亲说,不能让它荒着,不要让它长草,要给它种上菜,种上庄稼,就是好好待它了。
我家里,是女权的天下。父亲是个只知春播秋收的庄稼汉,母亲是个巧手能绣万种花的大家闺秀,家里家外全由她主宰。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只有母亲的话,才是绝对的权威和真理。也许是为自己的发现太得意了,我急待想破解心中的迷惑。
我问母亲,土地会老吗?
母亲反问我,你说呢?
我说,土地不会老,它永远是年轻的。
母亲说,你听谁讲的?
我说,是阿爸跟我讲的。
母亲说,哦,是你爸……
她中断了言语。沉思片刻后,母亲突然虎着脸,很严肃地跟我说,你听清楚了,你不要听你爸瞎讲!妈跟你说,土地是会老的,你守着它是没出息的,你将来要到学堂里好好读书,争取长大以后要跳出土地,离开村庄,记牢没?
母亲说“记牢没”三个字时,语气加得很重,像洗衣的蒙锤重重地砸在我的心窝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父母两种廻然不同的土地观,让我感到很迷茫。
有时候,过份地追求平衡其实是适得其反的。尤其是家庭生活,假如母亲与父亲同是半斤八两的话,我真的会为他们两个不同的观点而忐忑。那样,就会使我的童年忧闷死了。好在母亲是家里的圣旨口,她的态度从来都是不容置疑的。
长大后回味他们的话,我认为母亲的态度朴素而鲜明:你可以热爱土地,但必须要离开土地。
母亲说到做到。次年,我才六虚岁,她就令我背起书包上学堂。
二
我吃着大地里生长出来的五谷杂粮,逐渐成为了一个少年。
少年是慒懂的,也是困苦的。那时候,正值国家困难时期。但在我的印象里,那一段清水汤般的时光,并没有像一些精装书所描述的那么无情,制度并非冷铁一块,也是相当仁慈的。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父亲忙完生产队的活计后,就领着我去搞拓荒扩种。
除了自留地,父亲还开垦出了好几块扩种地,其中有两块面积稍大。一块在村东水云岭上的岩皮坦上。那岩皮坦的上面层,是岩质稍松“磨砂岩”。父亲像石匠一样,硬是用尺八长的大锄头一锄一锄地砸出了一块近二十平米的“岩皮园”来。另一块在龙井湾的溪滩上,父亲在溪流转弯的地方,就地取材用鹅卵石沿着溪边垒了一条坎,溪滩立即就成了一坵十几个平方的“溪边田”。田里只有沙石,没有土,父亲就发动我到水潭的暗角里挑淤泥。我连续挑了一周,父亲说,溪边田成了。岩皮园上也得挑土,我也去挑了一周的黄泥,父亲说,岩皮园也成了。
头一年,溪边田种水芋,岩皮园种番薯,还在园坎边沿播了豇豆的种子。龙井湾离村庄近,两里地,我挑了两担栏肥便了事。岩皮园离村庄足有五里地,而且全是上山的陡岭。父亲挑粪桶,我还是负责挑栏肥。那是大夏天,白炽炽的太阳火辣辣的,仿佛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味地往人身上喷“三味真火”,烤得我的脊背似乎都要燃起火苗子来。我挑着臭气冲天的栏肥,一步一步地往山岭上挪,肩膀痛得犹如猫啃,脚肚被撑得不停发颤,心里面的苦比渗入嘴里的汗水还涩三分。我一连挑了十几担,父亲说,可以了。他说罢,我整个人就累得软了下去。
这时候,我更加坚定了对母亲的崇拜。我认为她的话比真理还要硬码。我必须要下定决心逃离土地,逃离那些沉压在肩上的牛马之活。
那一年的夏季,开始天公很是美丽,该晴则晴,该雨则雨。由于父亲太忙,他便把照料那两块新田园的担子撂在了我的肩上,读初中的我,第一次成了大地的主人。我几乎是隔三差五的就到那两块地上施肥、松土、铲草、翻藤。到了万物葳蕤的长夏七月,岩皮园就被一片翠绿覆盖了,坎沿上,开满了密匝匝的成双成对的豇豆花。开白花的长白豇豆,开红花的长红豇豆,开紫花的当然是长紫豇豆。每隔三天,我小姐一大早就拎着竹篮子到那釆摘丰收的喜悦。她经常会捎回几簇红紫紫的野草莓给我,以示对我的奖赏。
大地就是如此慷慨。你给它几串汗水稍一滋润,它就赠你飘香的回报。
我更多的是去龙井湾的溪边田。那些水芋长势太喜人了,不到两月,紫红色的芋梗就滑脱脱地长得比我还高了,翠绿欲滴的芋叶像雨伞一样撑满一田。我喜欢到溪边田去,主要是那里对我特有诱惑力。芋田里,有父亲放养的十几条田鲤鱼,其中还有几条是红鲤鱼,我得把它们盯紧了。此外,小溪的岩石下,总会藏着一些青壳红钳的八脚蟹,我只要折几根狗尾巴草,沿着小溪走一个来回,便可捉一串鲜美的溪蟹回家,晚上的炊烟就会升起一股鲜美的味道来。
大地就是这么神奇。只要你亲近它,它总是不会让勤劳的人们白忙一场。
然而,少年的梦想毕竟是脆弱的。七月尾,我的美梦像一朵娇艳的花,在一场瓢泼大雨中凋零了。待山洪退去,我赶到溪边田一看,心就碎了。芋田被淤泥、沙子铺了,水芋被洪水冲得东歪西倒的,芋叶沾满了泥浆,那些田鲤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伤透了。正想放声大哭一场,泪水刚刚溢出眼角,父亲赶到了,他说,你别伤心了,溪边田本来就是靠天由命碰运气的。他看了看那些低头歪叶的水芋,呵呵道,还好还好,这洪水给芋田送肥料来了。说罢,就用锄头板把那些沙子清理掉,扶正芋身,领我回家。路上,他宽慰我说,你放心,今年这水芋肯定会有好收成。
舟浦的习俗,到了白露是要吃“尝新饭”的。白露那天,我到岩皮园挖了几个番薯,又到溪边田挖了两株水芋,摘了一个南瓜和蒲瓜,放在大铁锅里煮的煮、炒的炒,烧熟了一家人便开吃。我吃得特别开心,那番薯的品种叫“台湾儿”,红皮白肉,特生粉;那芋奶,特绵,有入口即化的感觉;那南瓜,黄得泛红,皮上长着一个个疙瘩,土名叫“麻疯瓜”,特香;那蒲瓜,皮翠翠的,肉白白的,特嫩。
那一顿尝新饭,我吃得满肚子都是幸福感。我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自己亲手种出的食物更好吃了。当时,我无法形容那些食材的美味。现在才明白,那可是我在“处女地”上所耕耘的“处女作”啊!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那处子般的清香啊!
那时候,一个念头蓦然袭上心头:大地是青春的,青春真好。
三
故乡的那片土地,向来厚待生活在它怀抱中的人们。
春天,阡陌上的芨芨草、糯米草、鸡毛刷草伸出绿油油的叶子,山野上的杜鹃花就红艳艳地开了。夏天,树梢上的布谷鸟不啼鸣了,田地里的庄稼已拔节疯长,麦子黄了收了。秋天,沉甸甸稻穗便开始朝大地叩拜,菜园里的辣椒红了,山园上的大豆和番薯就接着摇铃。冬天,北风来了,庭前院后,遂红了柿子黄了柚子。在故乡,一年四季,我都沉醉在大地的熏陶之中。
就这样,我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吸呼着大地的气息,携着大地的粗犷、忠厚、善良和野性渐渐长大。家乡的高山,绝壁千仭,虽然栖息不了漂亮的凤凰,但不时总有山鹰的翅膀翱翔。我借着山鹰掠过的痕迹,在旭日初升的东山脚下,长成了一棵懂得感恩和憨厚的树,虽然不那么伟岸,却也天生彪悍。
都说天空很高。其实每一片天空都是一样的,除了一样的高,皆是一样的月光,一样的云彩。而大地之大,却是不一样的。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风土。黄土高坡,含蓄,深厚;戈壁沙漠,苍凉,广袤;白山黑水,肥沃,雄浑;南国阡陌,灵秀,多姿;雪域高原,圣洁,高远。
然,每一片土地,皆是与大地之间紧密相连的,因而它们血脉里所流淌的血液都是热的。
不同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不同的人;相同的,是大地的辽阔、崇高、深沉和神圣。
好像很少有人关注过大地是如何成长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更是一道亘古难解的方程式,但归根结底还是简单的。人类如何成长,大地亦然。大地是一个有生命的活体,生命的生长历程,总是会有着惊人的相似。大地也会经历春花秋月,风霜雨雪,病毒疾病,饥饿灾难,硝烟战火,生离死别。惟一不同的是——大地不死,永远长青。
大地并非与生俱来就无边无沿。它一路从混沌鸿蒙中走来,也是风雨兼程,磕磕碰碰,跌宕起伏,无比坎坷。只是它有一个博大融合的胸怀。或许是一阵风,轻轻吹过,飘下一丝尘埃,它视若至宝,拥抱之。或许是一阵细雨,绵绵飘洒,落下丝丝雨珠,它视为甘露,拥抱之。或许是一朵落英,飘飘荡荡,暗香淡淡,拥抱之。或许是一只小鸟,叼来一枚小小的种子,撒在山崖上,它也拥抱之。于是,大地才拥有了广阔而深厚的山川,有了浩荡的江湖和淙淙的河流,有了姹紫嫣红的美丽衣裳,有了山涯上的花草红艳艳、黄灿灿和遍野芬芳。
忍耐不是懦弱。无比坚强的背后便是无比的脆弱,有时,大地也是极其脆弱的。
每年清明,父亲就会领着我到西岭脚下的“坟头墩”去扫墓祭祖。那些青椅子般的老坟,总是会在清明时分,飘舞着纷纷扬扬的黄纸条和红纸条。坟穴上贴着黄纸条的,意味着主人早已作古;贴红纸条的,则说明仍有坟主健在世上。小时候,坟头墩上的红纸条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现在,再也见不到红纸条的影子了。整座坟头墩,皆成了白幡黄纸的世界,在惨淡的月色下,朦胧成一双双孤独的眼神。
在我遇到的文友中,唯大上海的施云南可以比拟,当年在酒家,我们称她为快刀手。
尤其是作品中父母对于土地是否会老的一段话,让我觉得心头一震。
如果要我说土地是否会老的话,我会说:既不能说它会老,也不能说不会老。只能说,它会成熟。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思想成熟了,面对乡土的态度成熟了,那么,大地也就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