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叫你一声师兄(散文)
一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规矩与法度,虽然各有不同,但有一项却始终千篇一律,墨守成规。那就是师兄弟的排序,不管年龄大小,都是以进师门的先后为基准。
在我看来,这个规矩简直就是一个陋习,如同是一个紧箍套在了头上,只要看见那个不想看到的人就头疼。那个让我头疼的人,是所谓的“师兄”,比我要小两岁,叫李明。他天天像个大盘鸡屎似的,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他不但年龄小,体格也小,还猴头八相的。我俩的身体对比有些悬殊,让人心生抵触的是,怕人家把我叫成《西游记》里的二师兄。
我们俩当初进师门的原因有些南辕北辙,各自的目的性完全相反。他喜欢摆弄油锯,已经到了酷爱的程度。也是因为这个,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师傅的身后。为了能学到技术,什么招数都用上了。他像一只苍蝇喜欢臭大粪似的,天天围着油锯转。师傅这边油锯刚撂下,那边的烟卷就立即奉上,献殷勤献得让人没脾气。原本他是没有资格摸油锯的,为什么?油锯是有一定重量的,整天都抱着这么个重量,在林子里一转就是一天,没有个好身体行吗?说实在的,他那个小体格,摘吧摘吧不够两盘的,不是靠溜须拍马,能抢上槽吗?他就是凭着这么一股子劲,硬生生地抢去了一个名额。
按照林场的规定,一个师傅要带两个徒弟,李明占去一个,我就是林场指定的那个名额了。我觉得林场领导的目光是极其敏锐的,就咱这个身体,别说是抱着油锯了,就是抱着个娘们儿又能怎么样?都不在话下。咱是靠身体赢得的名额,不是靠投机取巧弄来的,虽然咱不是那么的喜欢这项工作,但是咱的境界没的说。
李明总喜欢把修理工具带在身上,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淘弄来一个电工的工具皮套,钳子扳手螺丝刀都挂在屁股蛋子上,一走乱颤。知道的他是修油锯的,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农电电工呢。一天天也不知道修了多少台油锯,油抹布一样的工作服,脸蛋子和两只手都黑漆漆的,越看越像是非洲难民。不过,他这么一番折腾,还真的让他折腾出名堂来。他入师门就比我多两个多月,怎么就感觉有两年多呢?他硬是从一堆黑乎乎的油锯件里钻出来,还开出了一朵花。让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的是,他就是从简单的油锯拆卸开始学起的,慢慢地把油锯的原理都摸清楚了。只要油锯发动起来,他一听声音就知道那里有毛病,并且立即动手就可以排除掉故障。凭着这个,他参加了全局生产技术大比武,并获得了油锯组的第一名。他的照片上了光荣榜,通红的大红花开放在胸前,还别说遮住了许多丑陋。
他的成绩还远不止这些,他很快就成为场先进,局先进,局劳模。他如同坐上了火箭似的,嗖嗖往上窜。我心里很不服,也暗自加劲儿去追。这时候,我俩之间的身体灵敏度产生了效应。他的体格小,灵敏度超强,跑的就快。我这个大身板子,跑拉了胯都撵不上他。开始还能看见他的身影,到后来一点儿影都看不见了,慢慢地,心里那股气也就没有了,这个师兄算是名正言顺地压在头上了,习惯了,脑袋就不疼了。
二
那天的一次实际操作,彻底刺激到了我。在山场采伐时,师傅把油锯交给我,让我干一会儿,他去一边解手。我看见山坡上有一棵色木不错,拉开架势干起来。当我把下楂口锯好,在锯上楂口的时候,怎么觉得油锯不走道了呢?把锯熄了火,抽出来一看,天哪!锯齿怎么都快磨平了呢?这时候,师傅回来,见此情景,脸子一下子郎当下来。
这是锯到石头上了,干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啊?我能带出来你这样的徒弟,我都臊的慌。师傅气得浑身发抖,使劲跟我吼道。他平时很少发火,这次实在是憋不住了。
让我不明白的是,好好的一棵树,怎么会有石头呢?我仔细端详了一下,才慢慢明白其中的奥秘。这是一棵色木,是非常容易空心的树种。特别是在土壤贫瘠的山坡上,树木空心的情况就会更多一些。我采伐的这棵树就具备了这个特点,别看树体外观没有缺陷,里面却是空心的。因为空心了,土壤里的石头就会突出来,再加上采伐的伐根降低,锯齿碰到了石头在所难免。只是我对油锯有些生疏,对锯链子锯到石头都感觉不到,就有些不应该。是我的疏忽大意,导致一条锯链子都费掉了。师傅恨铁不成钢,说我,你能赶上你师兄一个脚巴丫就行啊!
我听了这句话,真的很丧气,我居然都赶不上李明的一个脚巴丫?我都成什么了?当时真的想摔耙子不干了。可又一想,事情都是因为自己造成的,自己不够紧,还不允许别人拧两扣啊?学艺这东西,不用心怎么行?我自认为学油锯,靠自己的天赋足够用了,现在看来,仅仅靠这些还不够,还需要勤奋啊!干不了活儿了,只能下山,我背着油锯,心里这个别扭。师傅在前面气哼哼地走,也不说话。我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因为生产任务紧,我们师徒三人都分开了,师傅单独去了另外一个林班,我和李明在一起,干一个林班。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还扔不了拐棍,还没有达到出徒的标准,暂时还得让人带着。我真的不行吗?我真的到了人熊货囊的地步吗?心里不服气,也在暗暗地找那个属于我的机会。
这天,我俩在一片云杉林里采伐时,我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我主动要求采伐,李明没有说什么,把我们手里的工具做了交换,他拎着油壶到一边踩雪清理去了。我看中了几棵云杉树之间相连的关系,就决定露一手,玩个推排。推排是采伐过程中比较常见的一种方法,基本都会在有一定倾斜度的山坡上进行。这种方法是要把几棵或者几十棵相关联的树,都处理好上下楂口后,然后用最上面的一棵树去砸下面的树,这些树会依次倒下去,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山坡的倾斜度越大,推排的效果就越好,倒下的树所产生出的巨大力量,是不可阻挡的,好像一片森林被一只巨手推倒一样。只是,这次我冒进了,我只想到了推排的效果,却忽视了山坡的倾斜度,这里的倾斜度有些小,树木倒下的效果不会好。
李明在我的侧面踩雪,很久没有见到树倒,就走过来。见到这种情景,他有些吃惊。只是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去单棵采伐,会更具危险性。他立即选择了一棵位置最好的大云杉树,用它去推其他的树,期待产生非常好的效果。
大树慢慢倒下,云杉林过于稠密,还不足以引发我们所期待的轰动效应。一棵大树倒下了,只是推到了其中的几棵树,其余的树都搭架在一棵树上,在我们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高高的大帐篷。
架挂了,必须马上处理掉,不然会对后续工作带来诸多的麻烦。这么大的架挂是很少见的,中间的不确定性,不免让人心里打怵。我端着油锯心里正在犹豫着,李明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来!他把油锯拿过去,非常自信地向那里走去的时候,我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师兄,一定要注意啊!
他回过头来,一脸灿烂的笑容像一道光,把林间的阴暗照亮了。同时,把我内心里的那点儿见不得人的阴暗,也驱散了。他在即将钻进架挂树下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再看看我。刚才的那句“师兄”,是我俩成为师兄弟以来,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让他感动了。我看见他那笑容里充满了快慰和开心。他从我的手里接过油锯时,心里就腾出了个位置,真真切切地坐下了他这个师兄。
油锯声响起,随着一声巨响,架挂在我眼前消失了,可是我的师兄也没有在我的眼前出现。我的脑子轰的一声,一边往那里跑,一边喊,师兄啊!
三
李明被压在乱树枝里,还一时看不清他在哪里。我使劲喊他,他迟缓地应着,并伴着低低的呻吟。我忙去四周喊人,离我们不远就有打枝工在工作。听到我的喊声,几个人立刻赶上来,抡起大斧子,嘁哩喀喳地把树枝处理干净,打出一条通道来。他被一棵树压到了,我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看见我在掉眼泪,他还痛苦地笑笑,我握紧他的手,问他哪里疼?他说是腰。
处理树枝时,发现有一棵松树枝的尖头,扎入他的腰里。尽管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还是扎透了。鲜血滴在白雪上,是那么的醒目。我知道,是师兄替我受的伤,要不然,此时躺在这里的是我。我背起他,慢慢向山下走。山路上铺满了冰雪,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跌倒,再给他第二次伤害了。别人想替我背一段,被我拒绝,我觉得此时多出点儿力气,反而心里会好受一些。
他很快就被送到县城医院,伤情也被进一步确定。他腰椎受损严重,有可能永远都站立不起来了。这个消息让人不能接受,他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昏厥过去。以后站不起来了可怎么办?他才二十五岁,太年轻了。他还没有结婚,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啊!
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林场方面要派一个护理人员,我立即主动申请,得到场方领导的批准。他的腰伤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医院是无法医治的,为了寻求更好的医疗效果,局里领导非常重视,立即把他转到省城大医院,并组织专家进行会诊,希望通过治疗,能让他重新站立起来。
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他的最后结局,就是要在轮椅上度过大半个人生。后来,局里安排了护理人员,把我给撤换下来。在护理他的那段日子里,他没有一丝一毫地埋怨我,怨恨我的意思,这让我的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他乐观向上,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有时候,和我开着玩笑,好像根本就没把自己的伤当回事。病房里常常传出他的笑声,医生都说,他这样乐观的态度是非常少见的,对他的伤口是有益处的。我在想有益处又有什么用呢?已经站不起来。原本他可是前程似锦啊!才二十五岁,我敢大胆预测,如果不是这场事故,他一定会走到领导岗位上去。对于这些,他难道真的就无动于衷吗?
那天我出去倒尿罐,站在门外,看见他在屋里抹眼泪呢。他把痛苦都埋在了心里,天天快乐的样子,只是做给别人看的。李明后来又转院了,听说去了上海。过了两年,他突然给我寄来一封信,里面竟然有一张照片,是他的结婚照。信上说,组织上给他找了对象,成了家,一切都挺好的,就不必挂念了。照片里的女人很娇小,和他很般配,他笑吟吟的,一脸幸福的样子。
我立即给他回信,把自己的真心祝福带过去。师兄,祝你永远都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