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台风过后，暴雨终于停止肆虐，天空被戳破的窟窿似乎被堵住了，一缕阳光从窗帘的小缝隙射了进来，李老太太“哗啦” 一声拉开窗帘，对着大女儿张丽华叫道：“丽华，快看，出太阳了，今天可以下楼了。”李老太太第二次住院后，再次出院已是三个月了，她谨遵医嘱每天下楼一趟，可最近几天暴雨倾盆，都不能撑着雨伞去下面院子里走走了。见到阳光，闷得慌的李老太太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下楼去。
　　 张丽华从厨房出来，看着阳光不如前几天那么明艳，说：“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呀，才过几天，竟然和老家立秋后一样了，今晨起来有点儿冷呢。”
　　 “是呀，快点换衣服，待会儿我们去菜市场转转。是城东那个大菜市场哟，我几个月没有去了，不知蔬菜涨价没有。”李老太太脱掉绵绸背心，穿上玫红的短袖上衣，又坐下脱掉绵绸短裤，换上黑短裙。她高兴地念叨：“看，我穿黑裙子不要你帮忙，就能扣上纽扣了。”
　　 张丽华走进卧室，看到李老太太精神地站在衣柜前，掀开上衣给她看腰部空出的部分。张丽华说：“妈，你瘦了呀，以前你穿裙子都要清晨穿，说吃了早餐，扣子就扣不上了，现在轻松搞定。瘦了真好！还是医生的话有作用。”
　　 “我可记得每次去复查，医生都会说，阿姨你要减肥呀。”李老太太学着医生的腔调说话，张丽华笑了。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中袖连衣裙，躲在柜子门边换下蓝色碎花居家服，说：“最近我的腰也小了，这条连衣裙，我以前穿，绷得紧紧的，现在宽松了一些。感谢医生叮嘱你减肥，我也受其影响了。”
　　 李老太太拿起遮阳伞，找出拐杖开门，说：“今天得去修一下伞，还要买辣椒末，我要做炸辣椒。”张丽华告诉李老太太，她的遮阳伞的伞架掉了一颗螺钉，叫师傅安一个螺钉就好了。李老太太高兴地说：“太好了，这把伞我舍不得丢掉，撑着走在太阳下很凉快的。”
　　 “是吗？不愧为遮阳伞，这是我当年在老家的一个大商场买的特价伞，正规商品就是不一样呀。”张丽华提着垃圾走到了楼梯口，等李老太太锁门。
　　 母女二人刚下楼，就遇到一位在小区人家做保姆的中年女人，她是名叫唐素英的老乡，她正风风火火地提着一大袋子菜走在紫荆花树下，她比上次遇到时瘦了些。李老太太问她：“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家里的事儿处理好了？”
　　 “我过来几天了，等他上山了，我辞了那边的事儿，就又到这边来了。”唐素英回答。
　　 李老太太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孩子们将来嫁人了，她就享清福了。
　　 唐素英眼睛湿润了，说：“以前二人像斗架的公鸡，现在他走了，我又很难过。不是给女儿挣学费，我可以在家多陪陪他。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唉！”
　　 “想开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好好过日子，女儿们需要你。”李老太太叹息，唐素英说还得赶回去给老板娘洗被子，就匆匆走了。张丽华是第二次见到唐素英，当初听母亲讲起她的遭遇，就很同情她。没想到这次见她，她的丈夫就与她阴阳两隔了。
　　 唐素英第一次与张丽华见面，是在一棵大榕树下乘凉，几个女人闲聊，唐素英从老板娘家里拿来一包清热解毒的干树叶，递给李老太太，让她泡茶喝。她穿着黑色T恤，黑色紧身七分裤，微胖的身子，腹部微凸，圆脸盘，小眯眼，细卷的头发扎成了小马尾。她与李老太太闲聊，说下个月不在这边做了，去开发区找事做。李老太太问她什么原因，她说不想看老板娘给脸色。她说她前天下午多煮了一点饭，老板娘喋喋不休，骂她做事不动脑筋，然后扯起一大堆啰嗦话，听得唐素英想立马翻脸走人。后来她冷静下来，决定先找到事做，就辞掉这边的事。
　　 张丽华站在旁边听她们闲聊，后来从母亲那里知道了唐素英南下打工的原因，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女人到了中年，竟然有这么大的压力，既要给生病的丈夫寄钱，还要给两个女儿攒学费和生活费。难怪她说一年几乎不休假，空余时间就去做小时工。和她相比，张丽华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然同为打工的女人，自己在这里有亲人。如果母亲李老太太生病了，张丽华能够在妹妹张艳华的旧房子陪伴她，等她身体状况好转了，又可去打工挣钱。
　　 张丽华和李老太太过了天桥，就去一块长满植物的空地。一把大遮阳伞立在长着滴水观音的草地上，修伞的夫妻二人正在忙碌，男人在修鞋，女人低头踩着缝纫机，李老太太与他们打招呼，男人抬头笑笑，女人依然低头踩机子。李老太太把伞递给师傅，与他老婆拉家常。李老太太说：“这里蚊虫多，怎么不点蚊香？”
　　 “这里风大，一盘蚊香一下子就没了，划不来。”那个女人脚踩缝纫机，在给一条裤子锁边。李老太太说以后别这么累了，身体要紧。师傅说孩子还在读大学，不累不行。修好伞，花了两元钱。
　　 李老太太道了谢，母女二人沿着小巷来到了热闹的菜市场。玉米、枣子、梨子摆在路边的小店，价格很便宜，李老太太念着回来再买，先去买辣椒末，这个星期要做炸辣椒，家里有玉米粉。玉米粉是张丽华的姨妈寄来的，李老太太留了一点平常吃，剩下的要做坛子菜炸辣椒。
　　 进了菜市场，李老太太直奔卖干货的小店，走到一四川人开的店子，问一个女人：“是新鲜辣椒末吗？”老板娘不正面回答，与一个男人说着进货的事儿。李老太太要了一个塑料袋，就用勺子舀辣椒末，张丽华给她拿拐杖和蒲扇。买了辣椒末，走到隔壁卖瓷器的小店，她们看中有盖子的瓷汤碗，一人买了一个。张丽华看到一个有古代仕女图案的茶壶，很是喜欢，但茶壶嘴边有一点瑕疵，问老板娘可以少点钱吗？她说不能少，母女二人就离开没去蔬菜摊位了。新鲜生姜、西红柿、白菜摆在架子上，很诱人，这些蔬菜让李老太太爱不释手，她说逛菜市场真好，有好久没来了。
　　 买了蔬菜、水果，把重一点的放到双肩包里，剩下的蔬菜都提着。过了狭窄的马路，天空比来时暗了很多，看来一场暴雨又要来临了。母女二人就近进了一超市，怕被暴雨淋湿。李老太太念叨，以前经常和邻居王小雨来超市乘凉，这里的空调一年四季开着。如今邻居搬走了，据说她老公与保姆有一腿，事情败露了，保姆无脸见人，回老家了。王小雨和老公离婚后，去繁华的旧城租了店铺，经营服装生意，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李老太太不时提到她，说她是个好女人，对人有礼貌，见到老人上楼，就主动帮忙提东西。小区靠近新修的地铁口，不断有新的业主入住，不断有老业主去了别处，就像人生的渡口，不断有人往来，不断有人告别，李老太太感叹不已。
　　
　　 二
　　 走出超市，乌云散了，雨滴零零星星洒落，走下天桥，一位矮个子女人笑脸迎来，李老太太认出是去了别的小区当保姆的余艳霞，不太高兴地随口应付她。张丽华知道母亲还为去年不愉快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次张丽华的舅舅给来李老太太寄来了乡下特产，快递员打电话说快件寄放在余艳霞的小书店，李老太太问了几次，余艳霞都不出声。后来舅舅查快件号，又追踪到小书店，余艳霞才拿出那些特产，李老太太从此就非常讨厌她。
　　 余艳霞近四十岁了，当初和老公带着孩子从乡下来到这里打工，就租住了小区一楼的房子。两个狭小的卧室住着他们父子五人，小客厅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书，这是他们全家糊口的小书店。开小书店好几年了，生意每况愈下，家中三个孩子，两个在读书，常常捉襟见肘。
　　 家里的书吸引不了三个孩子，大儿子成绩很差，每次做作业时都会听母子吵架的声音。余艳霞大声骂：“蠢猪，你在课堂上不好好上课，回到家看着作业本就发呆。作业没完成，老师又要找麻烦。跟着你爸在这里开书店讨吃的，生意不好，你们又不争气，我怎么这么命苦哟！”
　　 余艳霞的大儿子顶嘴道：“我不喜欢读书，这里的老师上课速度快，我听不懂，我想回乡下。”
　　 余艳霞的老公像个木头人蹲在门口的树下，看小儿子用树枝戳蚂蚁，任由他们母子辩嘴，也不插一句话。她家小儿子还没到三岁，整天在书店门口的平地上玩。小区里的孩子上幼儿园回来，遇到脏兮兮的他坐在地上玩，好奇地跑过来，立马被接送他们的爷爷奶奶拉开了，说太脏了，不要和他一样坐在地上玩。
　　 她的小儿子还没上幼儿园，说要暑假摇号了才能有机会被选中。九月份开学时，大儿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学校了，辍学的他整天在社会上晃荡，遇到老实点的人就敲诈勒索。有次竟然逼着小区外面小卖部的老板娘给他钱，吓得她赶紧报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艳霞的女儿排行第二，美丽聪慧，读到初中，也不愿意进校门了。她和同学去一小厂子打工，不到几个月，就涂脂抹粉，从一个清纯少女变成浓妆艳抹的都市女郎模样了。长相漂亮的她成了工厂里的美丽花朵，吸引厂里和外面小年轻的眼球，不久，她小小年纪就开始谈恋爱了。一天黄昏，余艳霞哭骂的声音在小区回荡，原来她女儿不到十七岁，就未婚先孕了。女儿见她天天哭哭啼啼骂她，就索性住到男朋友家里去了。
　　 两个大的让余艳霞操碎了心，坏消息又来了， 附近收费便宜的幼儿园没摇号成功，她絮絮叨叨的骂声又响起。错过了学费便宜的幼儿园，太贵的又上不起，他们决定暂时不送小儿子去上幼儿园了，年幼的他乐得天天在店子里外面玩，余艳霞的老公看到孩子们都这样，有次喝闷酒，酩酊大醉，说着酒话，说不是想挣几个钱，谁愿意背井离乡来到外地？还说不是放不下孩子，谁愿意带着他们蜗居在这小店，我看到自家的孩子想哭啊！
　　 随着网络的兴起，书店生意越来越差，濒临倒闭。又一个暑假来临前，余艳霞赶紧关门，去附近一个小区居民家当保姆，老公去做保安了。偶尔在小区遇到，李老太太都不想理睬她，快件的事儿如一根刺卡在喉咙里。
　　 张丽华一路听着李老太太唠叨余艳霞家里的事儿，劝解她别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了，他们也挺可怜的。她们母女俩回到小区紫荆花树下，那里聚集了很多老人和孩子。二胎政策放宽，老人们响应儿女们的号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这座临海城市，在热得如蒸笼的小屋里带孙子孙女，在开满紫荆花的树下操着乡音闲谈。
　　 看到李老太太拄着拐杖来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头子从水泥凳子站起，把座位让给李老太太。李老太太道了谢，就逗推车里的小男孩儿。孩子才咿呀学语，口水流到了胸前，爷爷拿起小毛巾擦。另一位刚接孙女回来的老奶奶告诉李老太太，她过阵子要回老家了，这边太热了，等孩子开学了再来。
　　 唐素英从芒果树下走来，把一袋子桃子递给李老太太。她说：“回老家这段时间，没有心思去山上菜园，临走前，是邻居采摘了一些桃子送给我，我拿几个让你尝尝。”李老太太没想到唐素英专门溜出来给她送桃子，她叫她赶紧回去，免得老板娘又骂她。唐素英笑笑，说：“让她骂，我也想通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这就对了，舌头和牙齿也会起摩擦，更何况与人打交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两个孩子工作了，你就回老家去。”李老太太宽她的心。
　　 唐素英说她今天下午栽了菜，过段时间就可吃了，然后匆匆走向栽着牛奶树的小路，她要从后门赶回去做晚饭。老板娘多年守寡，脾气暴躁，她女儿娇生惯养，一件事不满意就牢骚满腹，母女俩半斤对八两，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唐素英尽量做到让她们满意，不想被她们责备。有钱人既任性又抠门儿，她做完事就吃饭，她怕没吃饱，饭菜就被收了。以前在另一家做事儿，几个打工的都是狼吞虎咽，大家怕饿肚子呀，规定的时间一到，桌上的饭菜就收走了。
　　
　　 三
　　 出院好几个月了，李老太太能够单独下楼买点蔬菜了，这里的虽比菜市场贵些，但就几步路的距离，在树下歇歇凉回家时就可买点蔬菜了。张丽华见李老太太独自可以下楼走走了，就去上班了。她现在在一家托管班上班，周末有时间就来李老太太这里陪她，李老太太虽住在小女儿的小旧房子里，却成了张丽华心里的娘家。
　　 李老太太见血糖忽高忽低，吃东西愈发小心了。本来胃口就不好，一紧张就没有食欲了。张丽华看到母亲的小手臂又像发病前那样在枯萎，就提醒母亲多喝鸡汤，别因为害怕血糖升高故意少吃，形成不良循环。她在一篇微信文里看到过一些观点，说有的糖尿病人最后是饿死的，她就婉言告诉母亲一定要少吃多餐。李老太太经女儿一提醒，看看有点儿枯萎的小手臂，说：“最近不想吃东西，我今晚做点酸萝卜开开胃。”张丽华叮嘱她别吃多了。
　　 二女儿张艳华周末过来了，听说母亲没胃口，就说去医院叫中医看看，把把脉。老中医要李老太太伸出手臂，他聚精会神地拿脉，不一会儿询问平常的一些症状，说一定要按时测血糖，看脉象还可以，开几副中药调调。李老太太最相信中医了，听到老医生这样说，病去了一大半，笑着说：“中药吃几副后，看看效果，我再来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