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生日(散文)
时光深处,藏着念,也隐着憾。
生日于我,亦念亦憾。
相关生辰之八字四柱,我只知年、月,不知日、时。也曾向父母和哥、姐刻意求证过,但都记不清,只能粗略到猪年腊月。母亲只记得我出生不久恰逢年前打春,年末虚岁,不到一个月就两岁了。村子里与我同年出生的还有两个堂哥,他俩比我大月份,也是没人记得生日。
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只有二哥和三哥的生日被记住了。二哥出生那天是农历三月三,按家乡的习俗,附近的妇女会上门寻一些南瓜秧之类的物什,讨个吉利。能够帮到别人是件愉悦的事,是以母亲记住了那个日子。三哥出生于三年困难时期之末,那天是立冬,天寒地冻,粮食短缺,母亲没有奶水,苦难的日子更容易让人记忆深刻。
我在上中学之前,没见过蛋糕啥样,关于生日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印象深刻的食物是红芋面馍,那是七岁以前的事,以后随着包产到户,小麦白面馍就成为主食了。
人生的幸运与不幸,是比较而言的。我出生时,光景虽然很差,但能吃得上红芋面馍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这是一种让我百感交集的幸运——因为那意味着母亲能喂活襁褓中的孩子了!
父亲常年在外地教书。家里小孩多,一茬一茬的农活,一院子的鸡鸭牛羊猪,母亲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洗衣做饭只能稍带应付。常常锅里馏上馍,姐姐烧着火,母亲就要清理猪圈,要去沟边地头给老牛割一筐青草,开饭时间难免被耽搁,我常是边啃着馍头边背着书包往学校跑。因为忙,母亲蒸馍常无暇顾及面剂子的发酵时间,发过头的红芋面馍酸得难以下咽。常常吃几口,走到村头就扔庄稼地里了。
后来,这种浪费的行为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心疼粮食,挨了几鞋巴子。那天晚上,母亲在月光下的院子里给我讲了个故事。从前庄稼高产,麦子、蜀黍、谷子、玉米都发很多头穗,年年都是大丰收,粮食多得吃不完。一个冬天,有户人家在鏊子上烙馍。因为天冷,怕坐地上玩的孩子冰屁股,就拿热乎乎的烙馍给孩子垫。恰好被巡视人间的上神发现了,一怒之下把地里庄稼穗子都给撸掉了。因为怕扎手,所以只有豆留下来很多荚。天上有太阳有月亮,你的影子就是上神派来看着的,你走哪它跟着哪。晚上你睡着后,一天干什么坏事它就回去跟上神报告去了。听过故事后,我认真地研究过自己的影子,真的走哪跟哪。自此以后,吃不完的馍也都主动带回家喂猪。母亲的人生哲理,使我受用一生。
上中学后,我从用不上电的村子走进白炽灯与霓虹灯照亮的城镇。因为学习英语,陆续接触到“cake”以及“Happybirthdaytoyou!”等内容,蛋糕和生日以另一种语言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美食、烛光、音乐、礼物与亲人祝福,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新奇的,美好的,也是外面的,遥远的。白面馍虽然已成为农村人的主食,可生日蛋糕还离我们很远,记忆深刻的是另一种食物—芽子麦面馍。
初中生已经顶大半个劳力了,农忙时学校会专门放假让我们回家帮忙。八十年代还主要靠镰刀收割和老牛耕种,抢收抢种的效率不高,烈日酷暑、披星戴月是常有的事。这些都不觉得苦,农村人早已习惯了。苦不堪言的是那种丰收在望后的失望!成熟的庄稼尚未收割,或收割的庄稼正在场里晾晒、脱粒,一场连绵阴雨,庄稼人睁眼看着已经到嘴边的粮食发芽、霉变……一家人的辛苦付诸东流,哭都没有眼泪!这样的年成,只能吃那种黏得粘掉牙的芽子麦面馍,且一年的学费、新衣、年节的花销都要深受影响。
那时,城乡二元化的社会结构经纬分明。周末的下午,我从家里背着一袋子馍、酱豆和咸菜步行去学校,自己生火做饭。天冷还好,天热馍特别容易长毛。有一次,一位城里的同学光临了我的出租屋,对长了一层白毛的大馍无比惊讶,自以为好心地替我扔掉了。他走后,接下来两天我要面临断炊之虞,找了好几个同学才借得两元买馍的钱。有一次,作文要写自己的生日。城里的孩子可以津津乐道,精美的蛋糕,可心的礼物,暖暖的亲情,浓浓的幸福感。我只能一边羡慕一边自卑。那个特别日子对我形同缺失,但又分明在一处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闪闪发光,愈发比照出我内心的自卑和强烈的向往,念想和遗憾的滋味夹杂缠绕,发酵酝酿……
生日有一种仪式的作用,有对未来的祝福,也会强化为一个人对人生目标的期许。也许是因为那个日子的缺失,似乎我在过去的每一个阶段都没有具体的追寻目标。每次农忙,看到父兄的辛勤与母亲、姐姐的劳苦,特别是亲历那种眼瞅着即将收获的粮食一天天霉变、发芽,内心发奋读书跳出农门的欲望被一次次激发和强化。可是,这种欲望一直都不具体,没有形成像许愿一样确切的目标。
从我的住处到学校要经历一段集市的街道。某天中午放学,路过一家衣服摊,耳闻目睹了摊主媳妇给他送生日面的情形。一碗飘着麻油香的番茄面,洒着葱花,卧着几个荷包蛋,色香俱佳。在媳妇的催促下,摊主一半幸福一半羞赧,双手合十、悄悄闭目许下了生日愿望。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念想,有一天,我也能有这样一碗面,我的父母、家人都能吃上这样一碗面,那该多好呀!关于那样一碗面,也许就是我唯一曾经有过明确的目标。若干年后,我娶妻成家,常不自觉地做那种番茄鸡蛋面,淋着喷喷香的麻油。结果妻吃得发腻,明确反对,我才恍然意识到那碗面其实是自己的一个心结!
学籍档案上面的生日,是当队长的二哥给办身份证时顺口瞎诌的,对此我自然无从在意,觉得也不会有人在意什么。初三那年春天,吃完晚饭回教室自习,赫然发现桌子肚里多了一本崭新的英语语法。我曾在新华书店翻看过那本书,可是兜里钱不够,没买成。诧异的打开,中间夹了一页信纸,几行娟秀的字体映如眼帘:“你好!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学校了。因为家庭的原因,我不得不去很远的南方了。感谢这两年多来你对大家的关心和帮助!近三年的校园生活有很多难忘的记忆,特别是你的踏实、勤奋……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本书送给你作为礼物吧!你的同学梅”。我自然知道是谁写的信,班里只有一个女孩名字带梅。我的内心波澜起伏,一个晚自习都忍不住朝她空着的位置上看。
那一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想不好该说什么、做什么!那一阵我忐忑不安,莫名的纠结、困惑中隐藏着感动和快乐。这一切都没有人知道。我在那个并不真实的生日里得到了如此宝贵和真诚的祝福!
这是一个遽然发生又嘎然而止的情节,至今我再也没有见过梅。有时候我想,为着那样一个生日的祝福,为着那样一份水滴一样清纯的记忆,我是不是该找一下梅,携妻将雏寻访一下从前。终是觉得,人生有很多美好恰在于没有结局。红尘纷绕,能有一份纤尘不染的回忆最是难得。
母亲一辈子不识字,裹着小脚,一辈子除了因胃病去蚌埠医学院做手术,真正闲逛过的大地方就是我们这小县城,但丝毫不影响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的母亲勤苦一生,善良质朴,她养育了七个儿女,承受过食不果腹的苦难,是我一生的骄傲和榜样。有时,我想自己对于生日终还是心存遗憾的。可是,母亲的生日呢?她有这个概念吗?
大二那年,赶上母亲春节过六十六大寿。过寿与过生日并不是一个概念,过寿不是年年有,只是到了一个特定的年岁,在约定俗成的日子,儿女亲人既是团聚也是祝贺。也许,这可以作为一种对缺失生日的弥补吧。恰好我寻到了一份给保健品公司发传单的差事,爬了一个星期的楼梯,跑了很多小区,挣了将近二百块钱。放寒假回来,我买了一件普通的棉袄和一些糕点,作为给母亲过寿的礼物。这微不足道的礼物,让母亲欣喜流泪,似乎她所有勤苦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和安慰。
我总觉得,说中国当下的老龄化危机的人,并不懂中国老人,不理解这世间唯有父母对孩子的爱不设前提、不问结果,宽广如大海,深邃如蓝天。
为人父母后,每年都会给孩子过生日。定个蛋糕,炒几个菜或者找家饭馆,挑一样礼物,一家人其乐融融。生日既是孩子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
关于生日,其实从来不曾在我的人生中缺失。它一直存在,只是时代和命运将它扔在了深暗的地方。这世界总有一些难以弥补的残缺,所念不得是一种遗憾,得而复失是另一种遗憾。有时候,正是一些有缺憾的人和事,温暖记忆,照亮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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