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朝老二突然傻了的事在庄里传的沸沸扬扬。
　　 朝老二是我们朝家庄东头朝依民的二儿子。虽然排行老二，但在没傻之前，庄里人却从来都不叫他朝老二，而是客客气气的叫他名字：朝东来。可他却傻了。既然傻了，这一份应有的客气也就不必客气了：反正是个傻子，就算你尊他大名，大约他也未必知道——因为，在我们朝家庄人看来任何事都是相互的：你给我一只鸡，我还你一筐蛋；你投之以桃，我报之以李；你尊我一尺，我就敬你一丈……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好比是一场投资，投出去的总要收回来，即使有亏损，多多少少总要收回来一些，但绝不能血本无归！可对于一个傻子，就算你给他一头牛，他也未必会还你一只鸡，甚至一颗蛋。所以，这份应有的尊重，也就不必尊重了——索性图个省事，直接叫他傻子。但是朝依民这个庄里的强人却和素来有长舌妇之称的朝树雄打了一架，只是因为“长舌妇”叫他家老二是傻子。因此，从那以后人人都开始叫他朝老二。
　　 对于朝老二的傻，一开始大多数人也都是同情的:因为他没傻之前毕竟的个帅气而又聪明能干的人；对人温和，又特别热情，——用我们朝家庄人的话说：不像那些半杆子，在外面出死力气打工挣两个瘪钱回来，就给人摆架子。——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庄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上过大学的人之一。所以懂得多，有礼貌，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后来却慢慢的冷却了，淡忘了，甚至遗弃了……
　　 然而，这么一个精明伶俐的人，却傻了。于是，有人开始叹息：书念的多了！
　　 有人说：读书会让人变的智慧，变的情操高尚，会让人心灵纯洁。虽然这些话的意思我们朝家庄人不太明白，但是我们朝家庄人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读书，是能从这穷山僻壤的山沟里走出去的唯一希望。所以憨厚朴实的人们不管多苦多累，都要让孩子努力去读书。可是，朝老二的亲哥哥——朝富来却说：老二书念的多了，念到头里面了，念傻了！
　　 那是朝老二萎靡不振地带着三岁的女儿，从省城回到我们朝家庄后的第三个月吧！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的黄昏，在这个传统中有着团聚意味的日子里，在县城打工以便方便供给孩子读书的朝富来也带着妻子和儿女，在绛红的夕阳的余辉下回家来了。
　　 朝依民的老伴蔡银花，这个头发斑白的母亲，贤惠柔和的奶奶，比平时早了一点带着三岁的小孙女离开洋芋地回到家精心地做好了最拿手的饭菜；这个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的女人在亲热的拥抱过孙子和关切的询问了儿子儿媳妇之后，就将做好了的饭菜整齐有序的摆放在那张榆木做成的因常年累月的擦洗而散发着独特光亮的饭桌上。
　　 在金黄色的夜幕下，朝依民和朝老二灰头土脸地卸完装在拖拉机上，刚从地里拉回来的洋芋，存入窖里，潦潦草草抹洗了手脸之后。一家人就围着饭桌，有声有笑的吃了起来。
　　 饭菜虽然简单，却很丰盛：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油炸土豆片、一盘凉拌苦苦菜、一盘爆炒西葫芦；中间围着那只养了一年而现在被大盘了的公鸡。在这个沾有节日气息的氛围中，显得特别美味可口。
　　 朝老二站在一旁督促小女儿吃饭。调皮而又可爱的小女孩子却总是很淘气：哥哥吃啥，她也要吃啥，可还没喂到嘴边却又要姐姐吃的那道菜，这让朝老二看上去有些动作笨拙地手足无措。
　　 “给我们把家分了吧！爸！”朝福来忽然说。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刚才还扭捏不停，挑剔不止的三岁的女儿也似乎听出了门道，眨巴着毛绒绒的小眼睛静静地盯着爸爸看。
　　 朝老二心里一阵剧烈的颤动，神情诙谐地抬起头看看哥哥：他没抬头，只是盯着盘子里的苦苦菜看，嘴里却有力地比平时更快地咀嚼着鸡翅膀。
　　 朝老二又面无表情地看看父亲: 他似乎楞了，一双手指分裂的很开的粗糙的大手在空中隔着空气罩住桌上的大盘鸡。而含在嘴里的苦苦菜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眼睛平时大了好几陪，在最近以来憔悴的下陷了的眼眶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大儿子看。
　　 朝老二再看看母亲：她却低着头，抹眼泪；额头的白发捶的很低。
　　 良久，朝依民坚定地说：“家没分的，我守着。你们先供给孩子上学。以后再说……”
　　 朝富来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将手中没有吃完的鸡翅膀丢到桌子上，也许是因为动作太猛烈竟将坐着的板凳踢倒在地上，并且，似乎很生气似的对着十五岁的女儿喊：赶快吃，吃完了回县城！
　　 朝老二难过了、失望了、也似乎愤怒了。向来都尊重哥哥的他明白长兄如父的道理，更何况他是他唯一的哥哥；可是长兄如父，却也不是父，凭什么给父亲甩桌子？
　　 于是朝老二开口了，他语气生硬地对着朝福来说：“不用分，一切都是你的，我只是孩子还小，我只是想依靠着爸妈帮助着带带孩子，等孩子硬扎点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朝福来却咆哮了：“我和爸爸说话，有你说话了份吗？你不就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你还真是书念的多了，把书念到头里面了？……念傻了！”
　　 中秋夜晚的天气，虽然不热，却也不冷，只是经不起风霜的杨柳树叶却早已泛黄，开始慢慢枯萎，在一阵微风中伴随着所有高劲植物的衰败而飒飒做响。在金黄的圆月下朝老二站在马鞍梁上那最凸起的地方，看着对面的燕子山，从最高处的地方开始蔓延着两条剪刀似的山峰一直延伸到马鞍梁的两侧。而倒回去两条刀锋交汇处延缓下来的那个四季如春的山沟里，却蕴藏着自己所有的童年和祖辈们一生的故事。在那个山沟里父母含辛茹苦，勤劳一生，在糜地里、谷地里、荞麦地里、洋芋地里……；在那个山沟里他和哥哥曾一起掏鸟窝、打蕨菜、拾地软……
　　 一阵微风吹过，朝老二抬起头看看天空，东方已泛鱼肚白，天快亮了，只是那只褐中带红的公鸡却没有叫鸣。
　　 然而，在太阳升起一杆子高，微弱的阳光将马鞍梁的阴影拉的很长的时候，庄里却传开了，朝树雄说：朝福来说他家老二书念的多了，念傻了。
　　 从那以后，朝老二不怎么爱说话了，除了拼命似的干活外，就是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只是每当抱起伶俐的女儿的时候总是笑的很灿烂。
　　 朝老二没有别的嗜好，不赌博，不喝酒，唯一的是抽烟却抽的更厉害了，从开始的绕过闲话台——所谓闲话台，闲人聚在一起说话聊天的地方——去朝来顺的小卖部买一包烟变成后来的两包，甚至三包。去买烟的时候也间或在那个必须要经过的闲话台上停留一会；朝老二会在那倾听朝三爷讲述：他年轻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逃避国民党抓兵的事……如何如何的让严酷的大兵放下举起的对着他脑袋的枪……如何如何的跳下五米高的堡子墙……又如何如何的在三九寒天里赤脚趟过冰冷的葫芦河水……
　　 朝老二在那里倾听朝五爷说他当年是如何如何的出没于赌场，如何如何的输打赢要，如何如何的能将两个壮汉同时霸王举顶……
　　 朝老二在那里倾听朝八爷讲述他当年是如何如何的饭量大，又是如何如何的总是吃不饱……
　　 朝老二更在那倾听朝六太太讲述她当年是如何如何的被婆婆虐待，又是如何如何因为做不好糜面馍馍的味道而被老公公唾的满面流水……
　　 朝老二还在那儿倾听朝来顺说谁谁谁钻儿媳妇被窝，谁谁谁又勾引了谁谁谁的老公……
　　 终于轮到有人问他为何独自一个带着孩子狼狈不堪地回家？又是如何如何地离的婚……
　　 在懒洋洋的阳光照耀下，朝六太太眼里反射着绿色的光，诡谲地问他：你没打吧……
　　 朝三爷也问：是人家跟别人跑了……
　　 朝八爷却说：也怪咱们……没本事……
　　 朝来顺还说：换我……我打断她狗日的腿……
　　 朝老二看上去有些伤感，也许是难以名说的失望，只是后来却很少在闲话台上逗留了！
　　 冬天的黄昏，寒风如同战士一般越过覆盖着皑皑白雪燕子山，从末端开始，卷着雪花，沿着山坡冲向山顶，渐渐地，渐渐地却缓了下来，越来越弱，最后，除少许冲上两峰交汇处的山顶外，绝大部分却夭折于半山腰，消失殆尽了。
　　 这正如他那殆死悲爱的婚姻一样，朝老二坐在两峰交接处那个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太阳爬上东山顶就乐呵呵地笑着，一直到落下西山都定眼盯着不放的地方，想：他和她，从相识到结婚，再到女儿刚刚三岁，整整十年。十年啊！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在这十年里，乐过、悲过、痛过、喜过……为能拥有那六十多平米的小窝，他曾经多少个夜晚在车间里用硝酸和氢氟酸配兑腐蚀液；那刺鼻的气味，那溅到皮肤上就灼烧的钻心的痛，那能让石头腐烂的超浓度腐蚀液都没有腐蚀到他的灵魂，他为那个小窝中的欢颜笑语在正月初四那个寒冷的夜晚，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整理资料。然而，一纸离婚协议书……好吧！只要你和女儿生活的幸福，他放弃那所谓的属于自己的那一半，给她们一个只能遮风挡雨窝。他重新拟定了协议书。他只背了上下班时背着的包，出去了。他能做的只有这样……然而，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不能善待自己的女儿？她还那么小……然而，他却在公司的集体宿舍里……
　　 天色渐渐地暗下去，一束闪烁着的灯光沿着缠绕在马鞍梁上那银色肚带似的公路上，时而扫射着燕子山的左侧，时而又照亮燕子山的右侧。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借着皑皑白雪映射着的光芒，朝老二看着燕子山对面的马鞍梁，犹如一匹骏马匹配着的银鞍子，从桩头跨过前鞍桥穿越鞍座来到后鞍桥再绕过蹬片到脚蹬，都是那么雄姿辉撒与波澜壮阔。而此时此刻的燕子山却如两条修长而健硕的腿，白皙中乏着粉嫩犹如从天而降的仙女，将一双玉足踩入银光闪闪的马蹬，骑在马背了；在夜色中，在风雪里，驰骋于天地之间。他忽然发现：历经千辛万苦一心要走出去的地方，在疲惫不堪地回来后，竟然是如此美好，纯洁，慈祥和温和地包容着这一切的伤感与悲哀。于是他情不自禁的站起身将双手握成喇叭状对着天空，对着马鞍梁竭嘶底喊，顿时他觉得轻松了许多。
　　 忽然他想起就是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夜晚，朝奋学的卡车在马鞍梁上出事了……
　　 天已黑了……
　　 可是，第二天，庄里到处传开了：朝老二傻了，念书念多了，傻了！
　　 不傻就不会深更半夜在马鞍梁上自言自语……
　　 不傻就不会半夜三更在燕子山学狼叫……
　　 不傻就不会带着三岁的女儿在燕子山下疯狂地奔跑！还会忽然跪到在地上，有时哭，有时笑……
　　 不傻就不会抱着三岁的女儿睡在马鞍梁的草丛中打滚……
　　 也就是那天早晨，朝天礼开车拉着我们去县城的时候，惊奇的发现马鞍梁上从沟底到山顶，路面上的积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的。
　　 朝富海很惊讶地说：唉！咱们庄里这领导总算做了件好事，还知道组织人扫马路？
　　 “啥村领导！是朝老二昨天晚上扫的，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拿着扫帚……傻……了……”朝天礼说。
　　 这时候朝富礼却神秘兮兮：“朝老二，……傻了？……唉……上过大学的人！”
　　 “哈哈……！老二是……我的个……球……哈哈……大学生……”朝天礼肆无忌惮地说着，并且将握着方向盘的双手转移到裤裆里，模样很滑稽的晃动着，奇怪的是脱离了那双手操作控制方向盘的车子却是异常的平稳，尽情地奔驰在缠绕着马鞍梁的肚带似的银光闪闪的马路上。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过了春天里的春意盎然，来到夏天的郁郁葱葱，马鞍梁上一片片的谷子相竞拔节吐穗，而刚出土糜子却探着嫩绿的脑袋好奇的窥视着世界。燕子山上也时不时的传来抢墒种荞的吆喝声。一切照旧，人们一如既往的劳作着。
　　 只是山脚下朝依民的家里却静悄悄的。朝依民夫妇决然地放弃往年的劳作，进城供给快要五岁的小孙女上学了。
　　 朝老二也和很多朝家庄的年轻人一样，打工去了。这在我们朝家庄人眼里都一样:不管是谁，只要你吃苦劳累，脚踏实际，凭借着双手，总会创造出美好的生活。
　　 两年过去了，谁也没有再说起过朝老二。
　　 可是在我忙碌着准备收割谷子的那一天，刚参加高考不久的儿子却情绪很亢奋的问我：朝东来是谁？我还没来的急回答。他又说：咱们庄里也能出名人，真不容易！
　　 名人？我正有些莫名其妙。可儿子却递给我一本书说：看看，看看，写的多好，多真实！
　　 我接过书看，书名是《寡妇山下的女人》，作者：燕子梁，原名：朝东来。西北一隅人。并配有一张照片：在金黄色的月光照耀下，马鞍梁上最凸起的地方也就是像马鞍桩头的最顶峰，面对燕子山站着的正是朝老二。只是看起来他的身影很孤单。
　　 吃过晚饭，借着灯光，我读了《寡妇山下的女人》，书中讲述的是寡妇山下一群男人出门打工而自己留守在家，将一生的青春年华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奉献在寡妇山上那繁重的劳作和所有严寒酷暑里的女人。故事虽然很简单，但我似乎从中隐隐约约看到了我们朝家庄这个都是亲戚本家的所有人一起共同努力生活的村庄。更看到了朝三爷、朝五爷、朝八爷、朝六太太这些饱受沧桑，久经世俗，深邃而又凝聚的能穿透世间任何事物的目光。而它们却没有看到朝老二孤独而有犹豫的身影。
　　 然而，朝老二也始终未能正真容入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