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雷雨逐渐远去，陆永琴从屋檐下钻了出来，一步跨上停靠在路边的自行车，朝前方急赶。不一会儿，她来到一家名叫“唱吧”的娱乐中心。
　　 大厅里，一位前台小姐迎了上来：“阿姨，请问您是来应聘保洁的吗？”
　　 “不，不是，我是来应聘唱歌的。”陆永琴腼腆地说。
　　 “你……你来应聘唱歌？”前台小姐愕然，上下打量着陆永琴，然后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陆永琴被看得心里发毛，尴尬地掸着身上的灰尘：“不好意思，我来之前在家做了点家务，所以身上有些脏。”
　　 “不！阿姨，我没嫌你脏，我是觉得你来之前，至少得换件像样点衣服吧？你看你随随便便就套了件汗衫。”前台小姐忍住笑说。
　　 “我没想这么多。再说，穿汗衫凉快些。”陆永琴解释。
　　 “您今年多大年龄？”
　　 “48岁”
　　 “哦，都快赶上我妈年龄了。”
　　 “那……我能不能应聘呀？”陆永琴疑惑地问。
　　 “您说呢？阿姨。再说，您这气质离歌手……”前台小姐欲言又止。
　　 哦，明白了。陆永琴脸色一沉，怏怏地走了。她心想：什么玩意儿？发的招聘广告说的蛮好，招一名歌手，男女不限，年龄不限，可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这不是糊弄人吗？有啥了不起的？别狗眼看人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想想心里来气，踹起一脚，将地上一只饮料瓶踢得老远。
　　 下午的太阳很毒，骑车到家还有一段路。陆永琴口渴难忍，见路边有卖瓶装水的小店，于是停车想买瓶水，可一摸裤兜，坏了，塞在裤兜的几十块钱没了，只剩下一块硬币，显然是自己在骑车的过程中滑落的。再看看那瓶装水，最便宜的也要两块钱一瓶，只得苦笑一声又骑上了车。但骑没多久，她突然将车刹住若有所思：不对，我今天来应聘歌手一职，不就是为了钱吗？虽然没能如愿，不是还有保洁工一职的吗？我为啥不去应聘呢？这世上，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也是万万不能的。没钱，你看是不是连瓶水都买不成？没钱，你又怎么去供养残疾女儿呢？别放不下身段，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女儿呀！于是，她改变主意，掉转方向，又重新朝“唱吧”娱乐中心骑去。
　　 二
　　 陆永琴办完保洁员应聘手续后，匆匆忙忙往家赶。在临近家门口时，突然看见自己住处的楼底下，围聚着很多人，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往上瞧。看啥呢？她有些纳闷。等靠近时，忽然一阵清脆甜美的歌声，传入她的耳朵：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哎呀！这不是女儿小草吗？她怎么到外面来练唱了？这该死的东西，怎么一点不听话？陆永琴大惊，急忙跨下车，朝楼顶高喊：“小草，别唱了，赶快给我进去……”
　　 楼顶上的歌声戛然而止，小草顷刻也消失在围栏里，陆永琴这才松了口气。
　　 “小姑娘唱得蛮好的，怎么不让她唱了？”一位上身赤膊吸着烟的男人，朝陆永琴白了一下眼睛。
　　 陆永琴没理会，将自行车停妥后朝楼梯口走去。但还没到楼梯口，楼底下闪出一位微胖的女人伸手拦住了她，并朝她瞪起了眼珠子：
　　 “陆永琴，你怎么搞的？不是说好不要让你女儿在外面唱歌的，怎么屡教不改啊？”
　　 陆永琴一看，原来是女房东王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对不起，王姐，我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忘了关照小草。”
　　 “你女儿有病，你也有病啊？你不知道这里紧靠马路，围了这么多人往上看，万一有人被车撞了算谁的？”王姐唬着脸。
　　 “是，是，我知道了，下不为例。”陆永琴一脸的惶恐，赶紧掏出钥匙，打开了楼梯上的那扇铁门。
　　 母女俩所租赁的的这间小屋，是用煤渣砖和瓦楞片盖起来的，位置在楼顶的晒台上，非常简陋。好在前面还有一只独用的水槽，和一排晾衣架，洗洗晒晒非常方便，所以，每月300元的租金也算值了。
　　 陆永琴快步登上了楼，见小屋的门口敞开着，女儿小草像犯了错误似地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她本想好好训斥女儿一番，见此场景，心一软，狮吼变成了绵羊叫：
　　 “小草，你怎么就没长记性？妈妈让你在家关起门练声，你却又跑到外面了……”
　　 “妈，家里的电风扇坏了，屋里太热，我没办法才到外面来的。”小草嚅嗫着。
　　 “是吗？我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陆永琴一怔，赶紧放下手里的小包。
　　 桌上的那台老式台扇，铁锈斑驳，旧得不能再旧了。陆永琴摁了一下开关，风叶果然不转，又检查了一下电线插头，也没问题，这下她心里打起了鼓，看来是自己错怪了女儿。她伸手抹了抹女儿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然后拉下竹竿上的一条毛巾，心疼地给手脚残疾的女儿擦了把脸。
　　 “小草，妈出再出去一会儿，买台电扇来，你在家好好呆着，什么也别动。”陆永琴关照。
　　 “妈，这台电风扇不能修了吗？”小草好奇地问。
　　 “都老爷货了，修了也没多大意思，买台新的算了。”陆永琴回答。
　　 “那不是又得花钱了吗？”
　　 “钱的事情你别管，你只管练好歌就行。”
　　 陆永琴又拿起小包出了门。女儿的话让她很温暖，觉得女儿有点懂事了。但她岂能让女儿操这份心？即便自己再没钱，也不能让女儿受点委屈。
　　
　　 三
　　 虽然来此地已有一个多月，但陆永琴对周围环境并不太熟悉，逛了一圈也没找到有卖电风扇的商店。问了路人才知道，要买电风扇得跑10里地，因为这里不是商业中心。她顿时有些纠结，进退两难，如果自己继续往前，来回就得1小时，女儿这么长时间在家熬得住吗？如果不买，今晚睡觉也成问题。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明天再去买电风扇，反正明天去“唱吧”娱乐中心报到，顺便捎个电风扇也容易。于是，她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把大蒲扇。
　　 自行车在楼下重新锁好后，陆永琴拿着两把蒲扇正欲上楼，冷不防，一盆脏水从楼下的一扇门里泼了出来，“哗啦”一声，将她的裤脚和鞋打湿。她顿时有些不爽，回头想兴师问罪，可一看往外泼脏水的不是别人，却是女房东王姐。
　　 “噢，对不起，我只注意前面的人，没注意到你。”王姐捧着脸盆，呵呵地笑着。
　　 陆永琴能说啥呢？眼下房东就是她的贵人，得罪不起。所以她苦笑了一下：“没事，反正大热天的。”
　　 窘迫了片刻，王姐指指她手里的蒲扇：“哎，你怎么想起买这的？”
　　 “哦，上面那只台扇坏了，我出去逛了一圈也没买到，只能暂时用这……”陆永琴说。
　　 “怎么能让你买？电扇坏了你跟我说一声就是，我有呀！”王姐责怪道。
　　 “是吗？那太好了，省去我不少麻烦。”陆永琴感激地说。
　　 “那你跟我来。”王姐朝自家大门一呶嘴。
　　 “不不，王姐，我就站这儿，你把电扇拿出来就是。”陆永琴笑着摆摆手。
　　 “是不是我家庙小，装不下你这尊菩萨？”王姐白了她一眼。
　　 陆永琴有些窘，只好跟在女房东后面进了屋。
　　 一踏进门，陆永琴就感觉到一阵清凉，因为屋内开着空调。她挨着门边的一只竹椅坐下，拘谨地看着屋内的摆设。王姐走开了，陆永琴以为她去拿电扇了，却没想到她拿来了一瓶雪碧。
　　 “王姐，你别这么客气，我不渴。”陆永琴慌忙站了起来。
　　 “还不渴？我看你嘴唇都干裂了。”王姐硬是将雪碧塞在了她手里。
　　 陆永琴只得喝了起来。冰镇的雪碧仅喝了几口，浑身的汗立刻收敛了不少。
　　 不一会儿王姐又拿来了电风扇，笑眯眯地往桌上一放。
　　 陆永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因为这只电风扇不仅比原先的大，而且成色也比较新。她朝房东投去感激的一瞥：“王姐，太谢谢你了，这下我们没后顾之忧了。”说完，她放下饮料瓶，拎起电风扇就走。
　　 “等等，小陆，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行吗？”王姐说。
　　 陆永琴一怔，只得止步，困惑地看着她。
　　 “我见你女儿走路有些不稳，一只手也老弯曲着，她得的啥病？”王姐看着陆永琴。
　　 “嗯……脑瘫。”陆永琴不太情愿地回答。
　　 “脑瘫？怎么会的呢？”王姐愕然。
　　 “嗯，出生时呛了羊水，发现也太晚，所以……”陆永琴支吾着。
　　 “那你带她去看了吗？”
　　 “看了，不看怎么知道是脑瘫？”
　　 “钱肯定花了不少？”
　　 “那当然，房子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陆永琴叹息道。
　　 “如果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女儿是脑瘫。你看她歌唱得多棒，一点不比那些歌手差。”王姐啧啧道。
　　 陆永琴心想：这还不是我调教的结果？想对她解释，可欲言又止，因为觉得没必要在房东面前多说什么，没意思。因此，她勉强一笑：“谢谢王姐的夸奖，如果没啥事情，我就回去了。”
　　 “等等，小陆，我再多问一句，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男人？他没跟你们在一起吗？”王姐盯着陆永琴的眼睛。
　　 “嗯……他在老家上班，没空来。”陆永琴搪塞，慌慌张张地走了。
　　 王姐很诧异，一脸的迷惑。
　　
　　 四
　　 街头公园，是陆永琴出去时常要经过的地方，虽说面积不大，但处在两处单位的夹缝之间，比较隐蔽和幽静，很适合小草练声。这个想法是她反复考虑后决定的，因为老被房东训斥也不是件事情。
　　 公园离家很近，吃罢晚饭，陆永琴给小草涂抹了些防蚊剂后便出发了。由于小草的左边手脚残疾，走路有些摇晃，陆永琴怕她摔倒，所以，一手拿着录音机，一手搀扶着她。
　　 公园里的游客稀少，路灯都遮掩在树木花草之中，显得格外昏暗和幽静。陆永琴找了个条石凳，将录音机搁上面，对女儿说：“小草，你就在这儿练吧！我就坐在对面，不打扰你。”说着，她抬脚慢慢朝对面一条石凳走去。
　　 片刻，伴奏乐响起，小草优美的歌声，也随之飘入陆永琴的耳朵。看着女儿那颤颤魏魏的肢体，她忽然想起房东王姐白天追问的话，不禁勾起了她的伤感，眼角不禁滚落几滴泪珠。
　　 白天她之所以慌慌张张地离开，是因为房东触及了她的痛处。她与前夫离婚都快7年了，如果男人还在，她和女儿的生活，绝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樑柱，可她的这根顶樑柱，不仅没撑起家里的生活，反而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临阵逃脱，并且3年多时间没回家。
　　 往事不堪回首，那还是女儿小时候的事情。今年18岁的小草，实名：曹露，因从小体弱多病，陆永琴索性就给她取了个这么个乳名。小草两岁多点的时候，被查出患上了脑瘫，全家人顿时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之中。钱，从此像坏了的水龙头，“哗哗”往外流，一笔笔的检查费、手术费和康复费压得陆永琴喘不过气来。家里的老底掏空了，该借的也都借了，以至于最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房子搭进去。虽然女儿的治疗和康复费，是一个“无底洞”，但她从未想到过放弃，一直坚持给女儿治病，几乎跑遍了地方和省城的各大医院。
　　 陆永琴手里有一本黑封面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女儿的治疗和康复情况，也记录着这么多年的费用支出。在所有的费用支出里，也包含了一部分家人的支助。正因为有了这些钱，才使得女儿的后期康复有了保证。小草从检出病的当年至12岁，经过长达10年的治疗和康复，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尤其她的智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几乎与正常人相差无几，尽管她的肢体残疾已很难恢复。
　　 由于长期治疗和康复，小草没上过一天学，她的文化都是母亲辅导的。陆永琴高中文化，教女儿一些基础知识还是绰绰有余。7年左右时间，她基本教会了女儿小学的语文和数学。现在小草除了学唱歌外，自己还能自学一些初中文化课程。
　　 前夫曹加平，过去一直在老家县城里做木匠活，每月收入比陆永琴高不少。他原先也支持妻子给小草治疗脑瘫，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但一年复一年，最终经受不住经济上的消耗及精神上的折磨，加上陆永琴又不愿意再生二胎，因此，他在小草11岁那年悄然离开了家，且一去不复返。陆永琴在等了他3年后，不得而已向法院提出了离婚，法院最终支持了她的请求。
　　 陆永琴10多年没看见曹加平了，即使离婚那天，他也没出现在法院。有人看见他在浙江一带打工，也有人说他仍旧躲藏在老家县城干木匠活。起初，她对他还心存一丝情感，真心期待他回心转意，与她一起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可漫长的岁月，最终击碎了她仅剩的那点希望。
　　 小草的歌唱天赋，是陆永琴在她14岁那年发现的，也纯属偶然。那年9月的一天晚上，母女俩在家观看电视播放的一档歌唱选秀比赛，其中一位女选手唱的是一首民歌《芦花》，陆永琴都觉得唱得不错，但小草却指出了毛病，说她中间有几处咬字不准。陆永琴不以为然，小草当场就唱了起来。这一唱，让陆永琴颇感意外，因为女儿不但嗓音清亮，而且吐字和节奏都把握得非常好，水平绝对在那选手之上。她很惊喜，索性让女儿又唱了几首歌，发现小草不仅会唱民歌和通俗歌曲，而且美声也唱得不错。
　　 女儿是啥时候会唱歌的？陆永琴实在记不清了。在她的印象中，女儿4岁才开口说话，且说得不利索。两年后说话虽然没障碍了，但语言仍停留在3岁左右，比较幼稚。那时候，为了尽快提高女儿的智力，她听从了康复医院医生的建议，教女儿唱歌。在唱歌方面，陆永琴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因为她从小就参加过县少年宫的歌唱培训班，还曾经是省广播电台“小贝壳”少儿合唱团成员之一。若不是家庭经济条件有限，她也许早就“北漂”，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了。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女儿非常抗拒，根本不喜欢练声，除了在家识字念书外，她兴趣全放在了看动画片上。陆永琴教了她一个月，见女儿毫无进展，只能作罢。却没想到女儿现在居然歌唱得这么好。在她再三追问下，小草才吞吞吐吐说她前几年开始，就喜欢上了港台歌星，这些年她没少把心思，花在研究模仿一些歌手歌唱家的唱歌风格上，时常趁母亲上班之际在家练声学唱，所以陆永琴一直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