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昨夜惊闻伯父九十岁离世，不胜伤感，彻夜难眠，往事重现，滴泪成文，以示哀悼！
　　
　　 一
　　 我是从母亲嘴里知道伯父的。有一次母亲告诉我，祖母只生了两个儿子，就是伯父和父亲，但是没等两个儿子成年，祖母就去世了。继祖母与爷爷结婚带来了一个女儿，随后又生下了叔父和三个姑姑。在那万般贫穷的年代里，这一大家子生活的艰辛真是难以形容！
　　 父亲很忙，不是做庄稼，就是帮人建房造屋，且父亲不善言辞，想要从他那里了解伯父生平的一二实是很难。母亲与伯父的交集也很少，并且她不善归纳，对伯父的描述也难成形，由此伯父于我的印象始终是模糊的。母亲时常念叨，伯父和父亲小时候是乞讨过的，有一年春节爷爷生病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伯父便带着父亲出去乞讨，好不容易讨来了一碗红苕剩干饭，伯父忍着饥饿，将吃的端回家里，先喂给爷爷，然后才是弟妹们，而他却是空着肚子过了一个年。
　　 祖母去世时，伯父已经上了两年多学校，而父亲才入学几天就退学了，所以伯父多少能识得一些字，父亲一生就成了“睁眼瞎”！伯父和叔父肚里都有一点“墨水”，见识远胜父亲，仨兄弟聊天，父亲更多的只有听的份儿。
　　 有一次父亲与我聊起了伯父。我问父亲，伯父长得啥样？父亲说，伯父与他外形相似，矮小但很结实，所不同的是，伯父长得像祖母，皮肤黝黑，父亲则像爷爷，皮肤白皙。我问父亲为何没有像伯父那样去参军？父亲说，伯父本来是带着他一起去报名的，但招兵的人说父亲身高不够。伯父临走时拉着父亲的手，叮嘱道：“你在家好好孝敬父母，带好弟妹们，我有了钱就给你们寄回来。”
　　 伯父转业成了一个钻井工人，长年累月跟着钻井队为新中国寻找石油，餐风宿露，辛苦万分，从四川遂宁一直走到湖北潜江的广华镇，在江汉平原里找到了他们的用武之地。遂宁离老家较近，但那时交通很不方便，爷爷去世时他都没能回来，后来路过老家，趁黑祭奠完爷爷就匆匆踏上了行程。
　　 伯父在广华安定下来后，伯母和儿子也去了那里生活。几年后老家的房子就破败不堪，被一个邻居当作了牛圈。父亲和叔父很替伯父心疼，希望伯父能回来修缮一下。但伯父那时哪里能顾得了这些？只有叮嘱父亲和叔父拆了房子分掉木头和瓦片。父亲和叔父说要给伯父一些钱作为补偿，但伯父坚决没有同意。
　　 叔父在供销社工作，有几年他将父亲叫去帮忙，一起为供销社贩牛。几个人从老家到武汉步行往返，沿途买卖耕牛，然后将赚来的钱交给供销社。兄弟俩路过潜江，即或绕道也要去广华看望伯父，回来便给我们描述他们相聚的情景，那份兴奋和幸福的感觉时常让亲人们动情。有时伯父还将一些衣物送给父亲和叔父，俩兄弟回来就穿在身上，向邻居们宣传伯父的好处。
　　 从前乡下物资紧缺自不用说，工业用品极为稀少，而高筒水靴更是见所未见。有一年伯父送给了父亲一双高筒水靴，父亲将它洗得亮光光的，放在高处保存起来，一直到天气最冷的时候才拿出来使用。那时候冬天的雨水似乎比现在更多，天气也更冷，下雨的时候父亲就穿着那双水靴背着我上学，走过田埂，跨过小河，因此我比其他孩子少受了一些寒冷。有人问父亲这双水靴是从哪里来的？父亲自豪地回答：“是我大哥送给我的。”
　　 伯父来信叫父亲和叔父送祖母去他那里玩耍，祖母过去住了一段时间后，叔父去接她回来，祖母还不愿离开。祖母回来逢人便说伯父的孝顺，和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母亲便以伯父的事例教育我们“百善孝为先”，为人不可忘本。
　　
　　 二
　　 我第一次见到伯父是上学以后。那天傍晚，叔父家里突然传来从没有过的喜气，一打听才知道是伯父伯母带着儿子回来了，七大姑八大姨全都赶了回来。伯父看见我，招呼我过去，我半是害羞半是害怕不敢靠近他。伯父用胳膊将我圈在身前，欣喜地问我的名字，父亲告诉了他我的小名，伯父更加高兴地说：“国娃，国家的娃，这个名字取得好。”随后伯父便询问我的学习成绩，叔父等人都抢着说“很好”，伯父的高兴劲更增添了几分，说“老蔡家后继有人，太好了。”
　　 伯父和伯母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的礼品，如糖果、气球等，我们便争抢着在院坝里玩耍起来。伯父的孩子比我们高大，他一再叮嘱堂哥要爱护我们。弟弟先天痴呆，伯父教他唱歌做事，并叮嘱所有的亲人不要嫌弃他。弟弟对伯父的印象极为深刻，多年以后还能记得伯父教给他的歌曲。
　　 伯父临走时，亲人们各尽所能地给他们准备了一些礼品，如腊肉、花生等。父亲和几个姑父将东西打包成捆，天没亮就出发，背的背，挑的挑，送他们到打锣嘴去赶车。我也被弄醒了，父亲便要我一起给伯父送行。伯父牵着我的手在崎岖的田埂上行进，生怕我掉进了水田里。那天早晨天气很好，繁星点点映在水田里，我们好像在漆黑的夜空里行走，月牙儿如一张笑开了的大嘴，似在给我们送来声声祝福。
　　 候车时我们都感到了些许寒冷，伯父将我抱在怀里，看似轻松地与弟妹们聊天，姑姑们早已哭成了一个个泪人儿。汽车到来的时候，伯父再一次紧紧地搂抱了我，嘱咐我好好读书，脚步沉重地上车，打开窗户，伸出双手，似要再次与我们握手。他的手指只与大人们轻轻触碰了一下就被汽车的力量分开了，然后我看见他双手捂面，大把大把地擦着泪痕。
　　 我去北京上大学那年，父亲母亲担心我没出过远门，要大哥护送我。伯父听闻消息，坚持要我们到他那里稍作停留。我们本来可以从渠县直达北京，到伯父那里却需要中途转车几次。但伯父的盛情不容我们考虑，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广华，伯母在车站见到我们，说伯父这几天都在钓鱼，每天出门都要叮嘱她不能耽误了迎接我们；伯母担心伯父抱怨她，为此一连几天在车站守候，才没负伯父所托。
　　 夕阳西下，伯父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回来了，在公路上看见我们就下了车，将一条大鲤鱼递到伯母面前，说这是他钓鱼以来最大的收获，叮嘱伯母赶紧回家烧煮。伯母提着鲤鱼小跑着回去了。伯父推着自行车，一路都在祝贺我，矍铄的笑容中分明透着一份疲惫！晚饭时分，他拿出家里最好的白酒招待我们。伯母说，大侄子才出身社会，二侄子还是一个学生，你怎么能劝他们喝酒伤身，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伯父有些歉意地改口，说自己只图高兴庆祝，却怎么忘了这一层？他自斟自饮地喝了好多酒，教我们大城市的“规矩”——横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可随地吐痰；不可乱扔垃圾等等，以及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些话对于我这个还没进过偏僻县城的野孩子来说，无异于高深理论。我强行将这些话记在心里，囫囵地答应着，也许是酒后，他还在一个劲地嘱咐，生怕我们到京城出了差错。
　　 尽管伯父家的条件并不宽裕，但临别时他和伯母还是送给了我一床崭新的棉被和一些钱。凭着这些钱我到京城买了一口皮革箱子，算是我那时唯一的资产。这口箱子一直伴我生活了十几年，每次看到那口箱子，我都会想起那晚在伯父家的相聚，想起他对我的谆谆教诲！
　　
　　 三
　　 由于通讯和交通的发达，伯父与我们的联系才逐渐紧密起来。他将一大家子人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到时候就会一一通电话，重要的节日也是如此，隔几年他还会回来看望大家，庆幸自己遇上了好时代。每一次相聚，兄弟姐妹们一连几天不分昼夜地相守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语，夜里伯父累了就与父亲和叔父挤在一起。
　　 伯父七十寿辰之际，高速公路刚刚修好，我们和叔父一家商量后一起前往。正是国庆的前一夜，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和堂弟福周轮流开车，路上出现了好几次险情。叔父在车上慨叹道：“要不是这一份亲情在湖北，大家哪里会不顾疲倦、冒着危险赶路？”父亲说：“不知道大哥那里在下雨没有？”那时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决心——尽快见到伯父一家，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阻挡我们前行。
　　 次日我们到了广华，伯父早就在几公里外迎接我们，见面就说，昨夜的大雨让他担心了一整夜。他把伯母和孩子们召集到一起，带着我们去了广华最好的酒店，用最大的热情招待我们，吃饭间一直笑个不停。他再一次与父亲和叔父彻夜长谈，慨叹自己老了，身体有病，行动已然不便，今后哥仨相聚的日子恐怕越来越少了。想起从前的经历和未来的不可预料，哥仨的言语却少了，一杯杯闷酒憋在肚里都成了苦水，不时从眼角冒出来；夜里他们挤在一张狭窄的旧床上，不时发出声声叹息！
　　 我们原计划待上三天告别，谁知才过了一天，我的牙痛病犯了，到医院抓药无效，夜里痛得我哼哼不停。医生说只有尽快做牙科手术才能管用。想到外出治病的不便，我便决定尽快返回。伯父极不愿意我们这么快就离开，无奈之下拉着父亲和叔父的手满面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伯母和我们互道珍重，一再嘱咐我们到家后给他们报个平安，有机会一定要再到广华。汽车启动了，伯父伸出的手一直收不回去，似乎想要重新拉住我们；父亲和叔父在车里只顾回头张望挥手，也是满眼含泪。我在倒车镜里看着伯父瘦小的身影还在跟着我们而来，福周将车停住，伯父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加快步伐向我们靠近。叔父只得狠了狠心，哽咽着说：“走吧，走吧，不管他了。”汽车又启动了，伯父只得站定身子，目送我们离开，好久都没有转身。
　　 父亲兄弟三人的儿女们中，叔父的幺儿子老六年龄最小。老六结婚那年，想到这是哥仨家最后一台喜酒，伯父硬撑着身体回了一趟老家。这一次相聚的时间有十来天，说不尽的欢悦和伤感。快要告别的时候，伯父悄悄对我大哥说，希望将来自己的骨灰盒能回老家安葬。大哥不知道伯父儿子们的想法，不敢擅自做主，没有立即回答他，伯父便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脸上的笑容从此便有些勉强了，含泪去爷爷、祖母和继祖母的坟头烧纸磕头，久久地站立在那里。考虑到伯父回程上的诸多不便，我便提出开车送他，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返回，陪我一起上路。汽车上到山梁，伯父叫我停下车来，走出车外向故土做了最后的深情凝望，对着天空和大地鞠下了深深的一躬，在伯母的催促下，才一声三叹地重新上了车。他在车上将头埋得很低，似在擦着眼泪，在伯母的劝慰中才逐渐平整了情绪。
　　 汽车下了广华高速出口，伯父对我道完“辛苦”，突然问我：“你知道从老家到广华的高速路上有多少个隧洞吗？”我一时语塞。伯父坚定地说：“九十一个。”我瞬间傻了眼，原来这一路他没有顾及辛苦，却在用他特别的方式计算着自己与老家的距离。我还停留在他的思维里，伯父又接着说：“九十一，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这个岁数？！”
　　 两天后告别，伯父似乎预感到自己这次是与弟弟的永别，抱住父亲哭得十分伤心，在场所有人的劝解都没有用。最后伯母强行将伯父和父亲分开，伯父竟然软瘫在了地上。我劝他不要伤心，过几年我们还来看望他们。他眼里忽然冒出希望之光，郑重地看着我说：“侄儿说话要当真哟！”
　　 我心里并没有把握，只有用骗人的话来安慰他：“一定一定！您可要好好保重哟！”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但最后的目光又变得那么的不舍，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凄凉！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告别将是我与他的永别！我更没有想到，我和他最后的话语竟然是对他的欺骗！苍天啊，我要怎样才能赎回我的罪过？伯父啊，您在天之灵是否会原谅我？
　　 永别了，伯父，时间是二零二零年四月十七日十九点三十分！
　　 永别了，伯父，天国里没有病痛，没有生离死别，愿您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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