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匆匆而过，在这些过去的岁月里，算起来，我跑过的地方还真不少。特别是前几年，除了国内，我也去过日本到过韩国。每当去国内一些比较富庶的地方，比如：珠江三角洲、长江经济带、北上广深、江浙沪鱼米之乡，看到当地经济发展迅速，人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幸福，我就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家乡牢山。
　　 家乡牢山同那些富裕的地方相比，我的心里还是有强烈落差的，就有那种不好受的感觉。这种滋味，我左思右想，是很复杂的。我不想说出来，也总是不愿意去说，好想把它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尽量不去触碰。
　　 有时候，我就突发奇想：当一个幼小的生命，毫无准备地来到人世，降生在牢山这块贫穷的土地上的时候，似乎就注定了要与穷和苦结缘了。这是雷打不落的结局，但这不是罪过！因为人降生在什么地方，不是婴儿所能左右的事情。这样想来，我又会产生许多疑问：一个并没有罪过，没有主动权的婴儿，骤然落生在牢山，难道这只是命运使然那么简单吗？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谁能够预测出他们将来的命运是好是歹呢？
　　 在外人看来，他们可以说出生在牢山、长在牢山的人，有千万种穷呀、苦呀的不幸。而对于牢山人而言，回答这些问题，实在有些作难。因为，家乡人经常教育孩子们：儿不嫌弃母丑，狗不嫌弃家贫，做人要学会讲良心学会报恩。从这个角度去想，不管怎么说，一想到这些事情，无论家乡如何都会牵心动肺。
　　 牢山是一座不高的山，家乡人也把牢山叫牢山寨。牢山寨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它的主峰顶处，便有一座用石头砌成的房子亦或炮楼。这个地方，其西北靠近罗山周党大集镇，西南不远处就是湖北的宣化店大街。可以这样说，占据了牢山寨，也就掌控了方圆百里老百姓的生死定夺的大权了。古代，强盗素有占山为王的说法。从这个角度去分析，牢山的贫困，牢山人的坚韧，一定是与战争分不开的。因此，牢山上面的寨子是哪朝哪代何人所建，都无从考证。
　　 小时候，孩子们经常跑牢山顶寨去拾柴挖药，时不时地从石头缝隙间捡拾到子弹壳。这些子弹壳可以说明，中国的近现代战争历史，牢山也深陷于其中吧！
　　 牢山位于豫南大别山深处的一个偏僻旮旯里，这里自古以来交通闭塞，知道的人并不多。而知道的人多人少，对于牢山人说来都是一样的：在牢山这地方生活的人，一个字就是“苦”，这是铁定的事实！
　　
　　 二
　　 过去，人们喜欢把牢山称之为蛮荒之地。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又经常闹匪患和战乱，加之贫穷落后。不过在这里生活的人，最疾恶如仇，最讲情义。你敬他一尺，他会回敬你一丈；你对他有一点恩，他会记住你一辈子，千方百计还你那份情。在这样环境中生存的牢山人，应该是牢山人养成这种品性的主要原因，那就是：更坚强，更执著，更勇敢，也更善良吧！牢山人打小起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认准的理就要坚持到底，是十条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性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牢山绝大多数孩子不是在医院出生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女人生孩子，往往就生在自家的床上。床前准备一大木盆热水，落地的婴儿就放到事先准备好的带有艾叶的热水盆里。然后，有一个相当于接生婆的老年妇女，轻轻地用艾叶在婴儿身上擦洗，还要用准备好染上红颜色的十只鸡蛋，在婴儿的全身上下滚来滚去。据说，这都是自古以来从祖上人传下来的习俗。古时候，医疗条件差，人们把艾叶认为是避邪消灾的仙草，用它擦洗婴儿的身体，可以保佑孩子一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鸡蛋是金圆宝，用十只鸡蛋滚婴儿的身子，是祝愿孩子将来大富大贵，十全十美！当婴儿来到人世，从热水盆里传来第一声啼哭的时候，让这个贫困家庭的人们脸上，多了一份少有的喜色。当知道这婴儿是男孩时，更让全家充满希望而眉开眼笑。如果要生的是女婴，那家里的爷爷奶奶们，就会满脸的不高兴，甚至哀声叹气着说：生个丫头片子，那不是来讨债的吗？
　　 牢山人自古以来就有重男轻女的风气。老辈人认为姑娘总是要嫁人的，迟早都是人家屋里的人，姑娘就是一门亲戚哩。牢山女人生孩子，没有人跟她们说育儿知识，没有人帮忙量体温，没有人给婴儿称重量。她们几乎在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条件下，生下孩子。她们也很自然，没有惊慌失错、大惊小怪的感觉，当看着自己生下的孩子，大声啼哭的时候，自己眼角边也会滚落几滴泪水，这泪水是喜悦？是辛酸？还是幸福？总之我认为：七味杂陈的滋味应该全都有吧！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赞叹：牢山妇女是多么伟大的母亲呀！
　　 生命往往是顽强而旺盛的！当牢山这些婴儿降临人世间以后，就开始睁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这个未知的世界，两只小手不停地抓耳挠腮着，像是路边的小草蓬勃地生长起来。男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女孩子长得水灵清秀，世人们看着他们长相的时候，绝对不会同贫穷的牢山联系在一起。当清楚他们的来历以后，都不禁感叹造物主是多么神秘莫测呀！
　　
　　 三
　　 牢山人因为穷，即使生病也很少去医院看医生，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没有钱，谁也没有指望去医院那地方花钱治病！就是有那闲钱，也是一大家人，从牙齿缝隙里省下来的些许零钞毛票，还要用破薄膜袋子里三层外三层包严实，放在屋内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藏起来，生怕别人看见，被别人拿去。那可是一大家人关键时期救命的宝贝呀！
　　 钱对每一位牢山人来说，就像眼前的牢山大山里面那些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压得牢山人喘不过气来哩！牢山人总也想钱，可总也得不到想要的那么多钱。牢山人总是在不停地劳作、拼命地挣钱中苦苦地渡着日子，平平淡淡，周而复始，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努力而顽强地生活着。
　　 钱来得不易，更是舍不得拿出来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其实，生病对于每一位牢山人来说，确实是无关紧要的，没有什大不了的，那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情了。也没有那么多诧异。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怎会没有三病两痛呢？人时不时生一场小病才是正常的，谁要是平时总没有病痛，那才叫不正常哩！
　　 牢山人有牢山人自己考虑问题的风格。如果小孩子闹肚子痛，那就请隔壁邻居的嫂子，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掐孩子的肚子筋，只看见那嫂子，不慌不忙轻轻地摸着找着孩子肚子筋的地方。然后，掐得“咯咯”直响，小孩子痛得在地下打几个滚。不到两分钟，小孩子爬起来“嘿嘿”笑着跑了，肚子也不痛了。如果要是孩子感冒发烧了，那做母亲的也不惊恐。她会不紧不慢地到自家的菜园地头，拔几棵葱苗，洗干净，除去青叶部分，留下葱白和葱须。然后，和适量的生姜一起加水煮开，水打了几个滚开以后，盛一大碗放在桌上摊温热，再让孩子喝下去，喝完一碗姜汤后，再让孩子盖好被子，蒙头出一身汗，汗一出来。不到一个小时，孩子就翻身下床，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又活蹦乱跳找小伙伴们玩耍去了。
　　 在牢山，如果要是大人们有个头痛脑热，那就更不必大惊小怪了。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硬扛，有的人扛过一天两天，扛着扛着病不知不觉都不见了，人也就好了。如果真是扛不过去，那也有办法：从家中那老掉牙的破箱子底里，找出顺治、康熙铜钱来，盛半碗温热水，水里放少许盐粒，搅拌均匀后，把铜钱没入水中一会儿，然后用铜钱叫人帮自己把身体上面：四肢腕部、前后心、脖子都用铜钱刮，铜钱上下翻飞，刮在人身上痛得病人呲牙咧嘴，咬紧牙关，但从不叫出声来。不一会功夫，刮铜钱的人，手停下，铜钱咣当一声丢落碗里，嘴里叫嚷着说：难怪你扛不住呢？你身上的病厉害得很呀！得的是乌痧胀，这病狠哩！再看那病人身上，铜钱刮过的地方，都是乌紫乌紫横一条，直一条的血印痕。不过，病人经过这样一折腾，身体倒是感觉轻松多了，休息一下，照样下地干活。一天两天过去，也恢复了元气，像是没病过的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力气……
　　 话又说回来，是人谁不害怕生病呢？除非他是神仙不成。生病，谁不希望去医院治疗呢？牢山人当然也一样知道这个道理。对于牢山人来说，这想法这愿望，只能明于心不便说出来。只停留在想一想这一层面上，点到为止。最后只能一声哀叹，满脸忧愁。
　　 其实，牢山人生病了，多么希望能够在宽敞明亮的医院治疗呀！这种愿望只能去想呀，放在心里面认真地去想呀，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会死劲地拼命地去想呀！想得太多，有时一直想到眼角边滚落一行泪水来，这泪水谁不说是苦涩的呢？虽然这种想法，也实现不了，都知道想也是白想。
　　 可是牢山人，一闲下来，就会想这世上，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来，想象的事情多么美好呀，虽然实现不了，想想人心里也会通透许多哩！这个世上没有谁去干涉你去想什么事情。气不过的事情，想着想着就生恨，可恨谁呢？恨不了天、恨不了地、恨不了牢山、恨不了五岳湖水，只能恨自己呀！恨自己什么呢？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去恨的呢？说不出来，心里就气得慌，气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跑到牢山高处的青石板上面，眼睛死死地望着远方，并且大声音地、歇斯底里地扯着嗓子吼叫，这吼叫声呀！听着让人很无助，这吼叫声听得人心很痛，这吼叫声听得叫人满眼眶都是泪……
　　 吼声止，心平气和后，下得山来，吆喝着耕牛又下地开始干起农活来了。
　　 不时从山林里传来牢山山妹子和小伙子们，那久违的豫南民歌声音来：“哥在田里放高声，气坏房中绣花人，本想不听把花绣，只恨大风送进门，捂住耳朵钻进心。”这歌声唱得婉转悠扬，这歌声唱得山妹子脸羞红，红辣辣的爽。田野里，男子汉们随着歌儿飞，心花怒放着，应和着、笑着、唱得，大地也欢乐。
　　 牢山穷，牢山苦，牢山人苦中也要寻乐子哩！
　　
　　 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牢山人虽然穷，牢山人虽然生活过得苦，可从来没有停止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牢山人从当孩子起，都是一样的经历。从小到大所穿的衣服，总是哥哥穿了弟弟穿，弟弟穿了妹妹穿。因为父母供养不起他们读更多的书，无法上更好的学校学习文化知识。他们有时经常饿肚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时不时受大人的委曲，挨打受骂。他们整个童年时期没有一件玩具，即使能够读书写字，一只铅笔可以计划着时间节省着用，本子正面写完写背面。虽然住校，为了交十斤八斤大米的两叁毛钱的伙食费，因为自己的父母拿不出来，这让他们在背地里偷偷抹了多少次眼泪呀……
　　 牢山的穷孩子们，在学校听老师讲课，他们会把耳朵竖起来听，生怕把老师讲的每一个字给忘记掉了。他们黑而又大的圆眼睛睁开老大，望着老师讲课的那种认真用心的模样，看得老师都潸然泪下哩！
　　 牢山的孩子们可以说他们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可以不需要，唯有脸上的微笑呀！他们永不会丢失、不会少的哩！他们对着牢山笑，他们对着太阳笑，他们对着麦穗笑，他们对着牢山这块贫瘠的土地笑。牢山的孩子们呀！你们大声地笑吧！你们在笑中哭吗？你们在哭中笑吗？你们脸上的微笑呀！就像是九月牢山山林中的菊花黄，黄得耀眼，更像是牢山山林里的山里红，红得醉人。
　　 啊！在这个人世间呀，什么事情都可以人为地为他们设置障碍。可有什么人，能有那么大的权利去剥夺牢山这些穷苦孩子们脸上的微笑呢？有与没有，都阻止不了牢山孩子们脸上的笑。他们笑着想着，他们想对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许一个心愿，说一说心里的话：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呀！长大好挣钱，长大好种田种地帮父母一把呀！长大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呀。牢山的苦孩子们，打小起都心地善良着哩！
　　 牢山人苦，苦也有苦的活法。每一年的阴历三月十二日的逢会节，都会如期举行，这节日，据说是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传到今日已有好几千年的历史哩！每当这节会的来临，也让苦了一年半载的牢山乡邻们闲一闲，歇一歇，乐哈乐哈吧！
　　 在这逢会开集的大喜日子里，牢山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喜悦来，不论是三岁的伢孩，还是年过九旬的老人。从不顾及穿着的农人们，也开始学着料理一下自己的衣服了，妇女们更是闲不了：拿出出嫁时穿的新衣鞋，打扮一翻后，左看看是否得体，右瞧瞧是否合身，脸上挂着笑，手脚忙不停。更高兴的还是牢山的那些孩子们，他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快乐地玩耍着！
　　 此时，牢山附近十里八村的乡邻，也放下手中的活计，早早来到集会场地，挑选他们需要的农具和农作物种子，买好各种所需以后，他们不忙着回家，有兴趣的，就挤到街边一处戏台前面去占个位置，静静地站在那儿一会，准备看皮影戏。那是主事人专门从罗山周党镇，请来方圆百里远近有名的姚家皮影戏团。戏没有开唱之前，在戏场外临时搭成的小买店或称上二两瓜子，或卖上几盅麻子，或称上半斤毛桃，或卖上一盅樱桃，或来上几根听说是玉米做成的膨化棒棒，或给吵闹的孩子来上一毛钱一根的冰棍。在开戏之前和久未见面的老乡邻说说近况如何，谈谈庄稼长势，比比孩子身高，叙叙家常里短。孩子们或三五成群，或追逐嬉闹，大人小孩脸上都溢出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