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家河洼的老光棍儿米旺强死亡的消息，是金玲告诉我的。
　　 我把记忆的触须尽力拉伸，那个偏僻落后的米家河洼，又如薄雾似的缓缓弥漫，渐渐明晰显现在我脑海里。米旺强，是一个非常老实、贫穷的男人，论村里的辈份，我应该叫他舅舅。
　　 那时村里家家都过得很穷，全部庄稼似的齐整。八十年代的乡村，整个家庭收入大致如下：一大家子小心伺候几亩薄田，除了杂七杂八的各项开支外，能够赚一季粮食；有人家养着牛和驴等头轱帮着拉车犁地（我们鲁西方言管牛驴类的牲畜称“头轱”）、喂着猪，圈着鸡，年下宰个百十斤的猪过年，或养个老母猪一年生几窝猪崽儿卖钱补贴家用，再就是攒多了鸡蛋卖几个油盐钱。
　　 那时的人生活节奏明显地慢，因为没通电，所以家家都很早地睡觉，即便是有勤奋的女人熬夜做个针线，也不会太晚，漆黑的夜里，自己刷刷地纳鞋底子，家人都已睡下；女人做着做着，就会劝慰自己，干嘛呢，累着自己？这样，女人想开了，也早早睡觉。只要不等着急穿，也不着急忙活地做活。
　　 在我因为上学离开那村庄不久，它就通上了电。有了电，于是也安上了喇叭，每天早晨都能听广播；慢慢地，村里有了电磨坊，后来村里最有钱的立山家就率先买了电视机。立山在镇上供销社工作，每月有几十块钱工资，家里过得宽绰。好奇的乡亲就早早地吃过早饭，一改去大街上站着聊天的习惯，开始去立山家的院子里看电视。大家热闹地聚在院子里；后来人越来越多，邻村也有来看电视的，立山热情好客，就把电视搬到房后大街上，像放露天电影似的，让更多人能看，这个小方匣子里人会说话，能走动，让全村人羡慕不已。就有人好奇，觉得一定是匣子后面藏着人呢，要不怎么出来的？这好奇的人其中就有米旺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有天，就到立山家仔细地看了下，明白电线是自哪里引出的，院子里架着根粗竹竿，粗竹竿的顶端连着一个七拐八扭的东西。屏幕上出现雪花时，那电视上人的脸就像是被猛地抽了一嘴巴似的，拉得老长，声音也抖着仿佛哭泣得说不成句。往往这时立山家的二小子就摆摆竹竿，电视屏幕就恢复正常了。米旺强也在看电视，看不清楚时，他也着急，小声地咒骂电视他娘；而等到能看清楚图像了，自是高兴，又瞪大眼睛看，表情随着剧情也有起伏。
　　 后来，村上好多人买了电视机，晚饭后，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是米家河洼村的最常见的场景。
　　 电视里的好生活，让这些村里的年轻人心里蠢蠢欲动，他们觉得自己呆在这个巴掌大的小村里混一辈子太憋闷了，于是村里几个脑子活络的人，就开始了坐车去市里、县里各处看看，学点本领，找找商机。很快地，他们就有批发衣裳的去镇上卖的，有租个店铺卖烧饼胡辣汤的，有摆修鞋摊子咯登咯登砸鞋底子、修破鞋的，有找个枯树或木桩挂个破车外胎修自行车的。几个月下来，赚了钱，自然是穿得吃得比以前提了档次，过年才有的炖肉香味儿，也在不年不节时候，从那些人家烟囱里飘出来。这些人起了头儿，村子里年轻人渐渐地都开始跃跃欲试，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自然地带动了其他人。
　　 但不是每个人都欣赏这些繁华，比如有些老人，看不惯村上的年轻人也像电视上的人似的，留长发，穿花红柳绿的衣裳。但有年轻人也看不惯，可能有种心思，是不敢，不敢离开这个村子，去闯闯；他们任身边纷纷外出打工赚钱的人雨后春笋青葱一片，还是跟着爹娘后头一如既往地锄地、拔草、穿肥。
　　 但是，在这样一个喜新厌旧的时代里，奇装异服的出现，勾肩搭背、不好好走路的小伙子吹着呼哨，如鸟儿欢快的鸣叫，一切都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在一个新时代里，守旧的人是尴尬的，老了的人也就由他去，没人怎么笑话，看不惯就看不惯的，也没人在意；但那些跟不上新气象的年轻人，则显得成了一棵没了精气神儿，病恹恹的庄稼，比如米旺强。
　　 米旺强年轻时不算懒人，长得也算是健壮魁梧，见人也是微笑着招呼，就像是电视中五十年代解放初期的年轻人。
　　
　　 二
　　 米家河洼的年轻人，越来越呈两极分化。那先富起来的男孩，抽纸烟，骑摩托车，凭着赶集开店的练就的油嘴滑舌，竟然把个挺俊的闺女哄到手。有的不厚道的，甚至非常幸运地发现了头脑不太好，没啥心眼儿，感情却极丰富的姑娘，男孩只需几句话，就挑起了该女孩对陌生世界的向往和对他的好感，春心荡漾。趁着夜色跟他步步紧随，坐在风驰电掣般的摩托车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他们能在幽静神秘的无人之处接吻、拥抱，把乡村里传了若干辈子的三媒六聘的繁文缛节弃如敝履。
　　 若男孩父母厚道通达的、家境殷实的还好些，知道自己小子谈了对象，再托媒人给姑娘父母面子，两家子欢喜，也不失体面；若是遇到男孩有心机的，家境贫穷的，姑娘等热恋的激情减弱或熄灭后，疲惫不堪，重新审视男孩，后悔不已，但已没法子了，生米已做成熟饭，或肚子里已有了小冤家的种子，余生已被套牢。此时的他们，还有他们双方的父母，都只能是顺水推舟，接受这现实了。更有些花花肠子的父母或小子，走了一周遭儿后，还得了便宜卖乖，肉着楞着靠着等着，不慌着结婚，甚至非得等女方家长看着自己不争气的闺女肚子越来越掩不下去，上赶着到男方家商量结婚，届时男方硬气了，礼钱这些只是象征地拿点儿，就算这辈子的大事儿过去了。这可比传统说媒下聘请客送礼的划算多了！
　　 人家这小子多能！娶媳妇不用家里作难，米家河洼尤其是有生了几个小子的家长们，也暗自盼望自己的小子将来也能生出如此本领，节省他们的负担。
　　 这样，蔚然成风，效仿的人多了，私奔现象渐渐多起来；可是，不仅有村里的小子们，也带坏了村里的姑娘们。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小子领着姑娘乘着夜色寻找新生活的，这真是气绿了姑娘爹的脸，气矮了姑娘她娘的说话声量。私奔，在米家河洼的人心里认为，对男方说是光荣，对女方则认为是耻辱。但尽管如此，仍然有学不会的，仍然规规矩矩地按传统说媒、相亲套路的，比如米旺军、米旺强。他们学不会，米旺军是因为家里穷，他只有一个老娘，还瘫在炕上；因此他不能像村里其他人似的出去打工赚钱，还有一点，是这个小子仁义，他觉得那样做人不厚道，这不是拐骗吗？米旺强则是学不会，他见了姑娘就脸红，相亲数次均失败告终。
　　 但男孩子到了一定年龄，都得娶妻不是？打一辈子光棍儿，在米家河洼是被人笑话的。
　　 好在，还有其他路，就像鲁迅先生说的，世界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那就是买个四川的或其他外省的。
　　 那异乡的姑娘穿越千山万水，被从四川七转八弯地拐卖到这个鲁西小村的时候，已明白到这儿是给她找个婆家的。这些个不幸的姑娘们，或在家乡被哄骗被劫持。人贩子将这个即将被接收的村子描绘成一个无限美好的场景，把这个穷乡僻壤的富庶夸张得绝不是一点点，就这样，那些个被几经辗转的人贩子拐来的姑娘们，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千里遥远地来到这个村子。她们身无分文，没有足够的路费，又多半是家里人根本不知道的背景，大多当一个男人来相她，和人贩子谈妥交钱领人时，她们的梦基本上就碎了。
　　 若是遇到个好男人尚好，可是花钱买外地女人做媳妇的男人，要么贫穷，要么丑陋，要么残疾，要么智障，被当地的闺女嫌弃而另无奈出此下策。而被买来作媳妇的男子家人，警惕性是极高的，花高价钱买的，这算是男方“娶媳妇”惟一的开销，有风险，虽是捷径。这如同在牲畜市场牵了一头毛驴，一开始自是拴在家里，甩开鞭子，抽抽它的硬性子，直到服软方罢；对她们这些举目无亲的女人，也常这样教育。因此，就有不少外地女人不堪毒打，不断地逃跑，哪怕已生了几孩子，逢到机会逃跑时，把吃奶的孩子一丢，头也不回地跑，她们实在不愿在这个平原小村扎根生活一辈子。
　　 还有，买媳妇也有风险。那就是，偶尔会遇到“放鹰”的，过上个三天五天，瞅个空子，女人偷偷跑掉了，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在集上的牲畜市场上买头毛驴，它淘气又跑回去，四周八乡的方圆二十里，买家总辗转着寻到卖家；如同本地媳妇小夫妻拌嘴生了气，回了娘家，别管对着老丈人丈母娘说多少好话，总能找到接回来。而这买的媳妇就不同了，找人找不着，人贩子早不知去向，又不敢报官，这买人也是犯法的事儿，米家河洼的人骨子里老实胆怯，不敢轻易见官。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无路可走的人，只能忽略这些概率不低的事件。
　　
　　 三
　　 但米旺军却不这样。那年，米旺军花了两千元买了个四川女人当媳妇。
　　 关于米旺军那桩子戏剧性的婚姻的来龙去脉我听姥娘说过一次，大致知道，他花了两千块钱买了个媳妇，那女的长得俊，大眼睛，白皮肤，粗辫子，细高挑儿。俊得让米家河洼的男人都暗自羡慕米旺军这小子有艳福，对一些男人很野的玩笑话儿，米旺军不声不响，也不喜也不恼，跑集上买了个磨盘那么粗的一盘炮，噼里啪啦地在他家那老破房子前响了半个时辰——其兴奋可想而知。
　　 只是那女的晚上睡觉时，也不脱衣服，也不上床，只是嘤嘤地哭。米旺军老实，不像村上其他男人那样霸王硬上弓，或噼啪扇两个耳光先教育阵子，树个规矩；他也不说话，只是抽烟，一支接一支。
　　 后来，在那女的哭了足有半小时后，他问，你哭么了？是不是相不中我？
　　 女的扑通跪地，哭着乞求，放我回家吧！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把个头碰在地上，咚咚地响，一下一下子的，让米旺军心里有些苦涩。米旺军心里犯了难，自己攒这两千块钱也不易，卖了一囤粮食，卖了一头牛，卖了一窝小猪崽儿，还差二百，从立山家借了五百，想宽绰着过事儿。这新媳妇还根本没在家怎么住呢，可人家就想走，怎么办？
　　 米旺军扶起姑娘坐下，说你为什么要回家呢？你说说，你要是说得在理儿，我米旺军也不是个不讲理不懂事儿的人，你要走，我不拦你！
　　 说着，米旺军递给姑娘一块新毛巾，让她擦泪，于是姑娘就说了。原来，姑娘是个高中生，家乡已有恋人，也快结婚了。不幸在路上，被坏人劫持拐卖了。姑娘声泪俱下，求米旺军放她回家，损失的钱以后她慢慢还他。
　　 强扭的瓜不甜，米旺军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儿，他认为，女人虽是买的，人家也是人，相不中咱，咱不能勉强。于是，他当即一拍胸脯，说这样，明天一早我送你坐车，你回去吧！我不会强迫你留下。
　　 姑娘大喜，真的？又咚咚地给米旺军磕了几个头。那夜，米旺军打地铺，姑娘睡床上，一夜无扰。
　　 果然，第二天一早，米旺军推着自行车，载着姑娘离开村子。他笑着和村里人招呼，去县城买东西。到了火车站，给姑娘买了车票，买了几条饼干，让她在路上吃，又塞给她一百块钱，就摆摆头，回了。
　　 住了一晚上就把姑娘放跑了的米旺军，在小小的米家河洼很快成了新闻人物。我不知道，这桩冒险的决定是否因此让米旺军瘫在炕上的娘失去笑容，绝望至死的原因；我知道的是，她半月后，安静地死在自家炕上。
　　 这个瘫了半辈子的妇人，她后来的岁月只在我姥娘的三言两语间知道。她老实、木讷，年轻时手巧得很，米旺军他爹得病早早离世后，小脚的她“多、多”地拼命干活，不幸摔伤。而她的病痛她的心思，她的万般柔情牵挂，则全然是一片空白。村里只知道一个事实，媳妇跑了半月，不，是儿子放媳妇走了半月，她就死了。姥娘说起这个时，很是惋惜。
　　 那年二十八岁的米旺军成了大家暗地笑话的呆光棍汉，更有甚者极不厚道地说，四川娘们的瞎话也信，到手的鸭子飞跑了！这小子真是个呆子，没这个福啊！
　　 但是米旺军却平淡地继续生活，对别人对他质问，对别人指责他窝囊冒傻气等；仿佛鲁迅先生“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关心，笑而不答。但米旺军不后悔，不是自己的攥在手里，早晚也要飞出手掌心的，他即使把那姑娘囚禁起来，生儿育女，那又怎样？村上邻村的不少买媳妇的男人，整天提心吊胆，谨防媳妇逃跑，这样的日子什么意义？买来媳妇的娘家，永远在地老天荒的那一端，那是她们这些苦命的女子至死魂归的家园。
　　
　　 四
　　 但是就在这议论渐渐平息的时候，半年后的一天，那姑娘从四川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她的妹妹，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原来她回四川之后，恋人已知她被拐卖，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坚决要分手。心灰意冷的姑娘慢慢地想念着山东的那个男人的好；这样，米旺军，这个高大贫穷的男人，就常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决定去山东，找米旺军，这个踏实的，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她把把山东的遭遇讲给妹妹听，妹妹也对山东这个平原小村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这样，在一个春暖花开的上午，米家河洼小村来了两个漂亮姑娘，径直走到米旺军愈加破败不堪的家。
　　 喜从天降！独自吃冷饭的米旺军，看到仙子似的姑娘重新回来，用粗糙的大手使劲抹了下眼睛，大门口挤满了好奇的乡亲们。大家拥入院子，大声地说着话，唏嘘着，一改半年来的揶揄挖苦，用赞美的语气夸奖米旺军这小子，到底是个男人，没给米家河洼的人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