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来，如果她还等着你，那么，你也不要背叛她，我祝福你们，如果她过得很好，就放下吧！别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是裹着泥土的真爱，即使没有失去滋味，却也早已褪色。如是说，希望你静悄悄地离开她，我等着你。”
　　 临别的时候，兰妮这样说。于是，当他站在窗外，隔着窗户纸遥望着两个人交叉着，重叠着的浑浊身影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走向车站的方向。
　　 车站是送人通衢南北东西的地方。车站也承载太多的人生际遇，悲欢离合。
　　 春天的旅程慢慢腾腾。它匍匐着，我行我素，冻得坚实的土地开始松软起来。人们掰着手指地算日子，过了立春、雨水、惊蛰、春分，就到了清明。万物开始复苏，连地上的枯草也冒出了嫩尖，挨冻受饿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人们渐渐褪去厚重的棉衣，暖洋洋的风让村子里的树木吐出一簇簇翠绿的颜色。就在这时候，春来如被时代抛弃的角色，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来了。
　　 他一路上火车、客车、坐了个遍。他提着包裹下了客车，又走了一段的路，夜开始悄悄地来到了，上演着每一天都不重复又愈演愈烈的神秘。
　　 村子——五六年前的印象里，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现在发生了异样的变化。首先进入眼帘和记忆的院落是被村里人戏称为“经理”的。他在外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挺神秘。他每次回家，问及，说坐办公室。鬼相信他的话。手掌、手背布满了大伤、小伤。人们就笑。笑得意味深长。他居住的屋子先前没有什么起色，现在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突兀兀地卧在漆黒的夜色里，几乎有点猥琐。
　　 贩卖小猫小狗的阿翘儿之前土坯墙的房子已翻盖成砖墙的新瓦房；爱到城里倒腾玉器古董的麻杆儿变化最为邪乎，虽宅院还是记忆中的地方，屋子却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像一座半截小楼。看来，人要立于时世潮头，只有在动中求静。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动中求静，反而掉进陷阱里挣扎这么多年，还差点儿赔上性命，不免黯然神伤。
　　 被夜色染成一片漆黑的村子悄寂无声。谁家的鸡子们蹲在树杈上打着盹儿，狗儿们也懒洋洋地卷缩在温和的窝里面。就像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的波澜。
　　 被称之为绝户的犟驴一定不在人世了。他曾居住的屋子黑黝黝的，塌下来半边，檐草蓬松地覆盖在颓废的房梁上，阴森森的，没有一点儿生气。让人冷汗从毛孔里往外钻。他开始觉得这老头儿可怜，后又觉得实在可恨。他身体健朗时，不知道从哪儿学来制作麻花糖的拿手绝活。赌博或日常花销没了，小摊往大街上一摆，皱巴巴的票子如秋天中的落叶，都往他这洼坑里聚。春来想拜师学艺，他说他要带到棺材里去，绝不外传。在他这儿，一定失传了。如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出去闯荡，想到这儿他叹息了一下。
　　 春来归心似箭，每迈过一栋熟知的宅院，一条狭窄的村路，就如同翻过一座座山，又渡过一条条河。他想急切地目睹夏莲现在的状况。如果她还是单身着，就让她趴在他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倾诉离别的苦痛。拐过邻居大昌小商店的屋角，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没有院落的屋子越发显得低矮、寂寥。屋子外面他亲手栽培的树木一棵棵都已长大成材。
　　 “绰别五年，我回来了。”他抿抿嘴，咀嚼着记忆里家室温馨的味道，涓涓的暖流在心里翻涌，激情四射地梳理着抑制不住的情感。她在想，假如这些树木有感情，它们看到主人归来，一定会万分惊喜。他的视线从窗户的边沿游移，隔着窗户上糊着的一层模糊不清的塑料纸，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
　　
　　 二
　　 夏莲一边铺着床，一边轻轻地啜泣。她的声音很低，眼泪咽进了肚子里。她不想把太多的忧伤传递给浅睡的女儿。此刻，她看到女儿不停地翻动着身子，好像睡得不怎么踏实，喘气也极其不均匀，气息里夹裹着哼哼唧唧的声音。人生只有是或不是，该怎么样做或不该怎么样做，却没有如果，假如再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绝对不会再走这一步。
　　 “我自己挣的钱，自己花，有错吗？至于怎么花，难不成还用你来教我？”欣泉僵尸一样站在她的后面。脸上带着怒气，“是，我赌博输了很多钱，我乐意。我虽然来到你家，但也有我的自由，不是卖给你的奴隶。”
　　 夏莲不再作声。她的确很后悔，春来在的日子都是和风细雨的。虽然不怎么宽裕，农闲下来，村前庄后干些零零碎碎的活。挣钱不多，日子还算过得去。最起码，让她活成了女人应该有的姿色。夏莲长得谈不上美，春来却总是把她捧在手心，可以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他们正干着农活，春来不觉然心血来潮，在顶着高粱花子的田间地头，他瞅瞅四下无人，嬉笑着把她按在草丛里，玩起来卿卿我我的事情。起先，她有点儿不情愿，或者难为情，也半推半就着，最后撩拨得她心潮激荡，以至于不能自已地主动起来，那种滋味比样板戏一样龟缩在床上滋润多了，既有偷情的羞涩，又有夫妻之间的理所当然。
　　 春来的出现，是她生命里最灿烂的时光，可惜，都成了记忆里的泡影。就如同一颗击破平静水面的小石子，仅泛出一朵不大的水花，就沉入河底。除了一阵子的忧伤，过后，空虚得令人发慌。再然后就是欣泉踏入她的生活里，过着沉沉浮浮骚动的日子。每逢深夜或无休无止的争吵时，她就特别想念春来，回味有春来的甜蜜。最起码，他们是真爱。那种爱是无私的，是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贫得如地窖发霉的汁液，晦涩不堪，即使吃上一枚鸡蛋都是奢侈的事情。春来总是舍不得吃，变着法儿哄骗到自己的肚子里。自从欣泉进了她的家里，空气里总像是充满了角棱模样的东西，干什么事情都陪着小心，生怕被碰得伤痕累累。特别是欣泉，处处提防，两个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夏莲将床上被单的皱褶扯平整了，她做得细致入微。在这一点上，她不认为是在为欣泉而做，欣泉还不配她为其费这番心思。她是在做给春来。因为春来喜欢干净，喜欢认认真真，包括生活里的方方面面。自从春来离开，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她认为，心诚则灵。只要她做到了完美，春来就一定会回来的。同时，有时候，她也矛盾重重。果真春来突然出现，她又该怎么样去面对？
　　 无风的屋子灯光昏黄，一束灰色的烟柱从如豆般的火焰处慢条斯理地摇曳着冉冉升起，又在空气中魔幻般消失。此刻的屋子里是寂静的，寂静得像即将交锋的主战场，哪怕一丝的风吹草动都会弥漫呛人的硝烟。
　　 欣泉没有动，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有怒火在燃烧。
　　 “我们离婚吧，这样的生活都是煎熬！”夏莲想着，欲言又止。床单、被子都铺好了，她直起腰，微微晃动着身躯，他们的重影被绒黄色的灯光打在窗子上。她呆滞的目光巡视着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屋子里的陈设虽然简陋，她还是竭力保持着春来生活中的样子。每于此刻，她总能闻到春来的味道。好像他就故意躲藏在不经意处，给她调皮地捉着迷藏，不定那会儿就忽然跳出来，给她一个惊喜。继而，她思维跳跃着，紊乱着，又极快梦回，直觉春来早就不在人世了，不然，她也不会陷入这个火坑，心里不免又升起一阵忧伤。
　　
　　 三
　　 “兰妮，我们解放了，我们终于盼来了春天！”春来脸上发烫，振奋不已地向兰妮描述这个让他近乎疯狂的消息。
　　 那时候，春来干完中班，躲到屋子里刚想迷糊一阵子，被急促的叩门声惊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兄弟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好长时间，他才听出原委。他说，他得到确凿消息，黑包工头东窗事发了。
　　 他们都是被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家伙以矿上招工的名义骗来的。不仅没收了他们身上全部的物品，哪怕是一张纸片，使他们都失去了与家人或外界任何的联系方式，也失去了人身自由。即使去趟厕所都有人盯梢。绳捆索绑般被囚禁了五年，终于盼来了曙光。听到此处，他兴奋得一跃而起，从黑糊隆咚的屋子里钻出来，一改昔日心头笼罩着世界末日来临一样的恐慌，焕发出无限生机。漆黑的脸蛋上镶嵌着死寂一样的眸子此刻也神采飞扬。不只是春来，还有几个难兄难弟，他们都跳出黑暗的屋子，黄蜂出洞一样地欣喜雀跃。他们顾不上满手的黑煤末子，互相拥抱着，狂欢着，传递着互相的喜悦之情，以至于抹得每个人的衣服都黑乎乎的。他们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互相祝贺的声音在地窨子里回旋，碰撞，再回旋，再碰撞，最后演变成舒心怡人的聒噪。几年来的不见天日，食不果腹的营养缺乏使他们一个个头晕目眩。他们顾不了那么多。春来没有选择与他们同欢，而是第一时间跑向兰妮的住处，他要把这个好消息与她一起分享。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回家了？”兰妮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喜，眼神里飘着一层忧郁。
　　 “是啊！盼星星盼月亮，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春来狐疑地审视着她，他在好奇，为什么听到如此震撼人心的捷报她的心里竟不起一点波澜。
　　 “你也要回家吗？”兰妮低着眉，眼泪几欲在闪烁。
　　 “那当然了！”春来止不住的兴奋。
　　 “那我情愿没有被解放，继续过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傻瓜！谁希望自己当一辈子的奴隶？”
　　 “我！”兰妮下意识地抠着指甲里的煤灰，努力控制着呼之欲出的情愫，“春来，你，你喜欢过我吗？”犹豫了好久，兰妮终于机械地张开嘴巴，期期艾艾地问。
　　 “我，我还没有考虑过！”春来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住了。
　　 “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你也不要自欺欺人，难道你没有动过恻隐之心？不喜欢我，为什么在我的手切菜受伤时，你心疼得要死，还给我包扎？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伤心时总能有你的身影陪伴？不喜欢我，为什么你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兰妮似有吐不尽的委屈，嘤嘤地哭了起来，“如果没有这场劫难，咱们也不会萍水相逢，甚至连擦肩过客都不是。可是，自从我们被骗到这里，我每一次感冒，你细心的照料；我想家了，哭啼了，你努力地宽慰，就这样度过一个个数不尽的日日夜夜，我已经从心里爱上了你。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不知道离开你的日子会过得多么糟糕。与其因光明而分开，不如就这样继续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这样，在我心里，有你默默的陪伴，就足够了。”
　　 春来没有作声。其实，他的确没有那种想法，只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夏莲的影子。当他看到兰妮一次次遇到困顿、了无所愿及单薄可怜的身影时帮她一把而已。他知道，爱一个人究其有多么的欲罢不能！就像他刚一来到这儿，无法与夏莲相见而想念得死去活来，以至于梦醒了还呼喊着她的名字一样。爱错一个人就是一场海市蜃楼的梦。梦醒时分，心也就掏空了，这是何其的残忍！他无法解释，更不想让她尴尬地做一个裸奔的多情女人。他木讷地伫立着，默默无言。
　　 那一天，胜是过了几年，兰妮把压在心里的话吐了个干干净净。她一点都没有害臊，比起刚被骗到这儿，在昏暗的煤窑子里与一群囚犯一样的窑黑子柴米油盐地做饭，整日家哭哭啼啼的柔弱相完全的判若两人。也难怪，“爱”这个寥寥几笔的汉字魔力无边，它似一个人的名字，能让人为其而生，为其而死，为其而刚强不倒，凌风傲雪。
　　 公安的介入使他们脱身得非常顺利，此时，已经从萌发的春天延缓到绿柳成荫……
　　 “她们过得很好，她们真的过得很好！”春来伤心至极，他有一种被欺骗，被戏弄的感觉。自己日思夜想的妻子此刻正被别人拥抱着，温柔缠绵着。他的愤怒占据了偌大的心扉，理智不再清醒。这个让他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宅院渐渐陌生起来。他蹲下身子，仍然不时地隔着窗户纸往里张望，两个胶着状模糊的人影依稀可见。
　　 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她一定从骨子里认为自己已经在外面死掉了，化作一股青烟。哎！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在他消失的那一段日子，夏莲一定伤心过，绝望过，半夜三更跑到村子外面的路上泪水盈面盼他归来过，就像他想念她一样。有些人，有些事，只能是活在记忆中，攫取美好的片片段段，而不能拥有全部，这就是孽缘。他这样想着，就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知道她曾经为自己伤心过，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很好，就够了。人生苦短，还想再渴求什么呢？
　　 他冒昧的“造访”惊动了邻居院子里的看家狗。它挣得链子嘣嘣响，狂吠着，其他的狗儿们也都敌意十足地狂叫起来，接着，他听到邻居开门的声音。于是，他不再犹豫，踏着夜色向车站走去。村子里似乎又静寂下来，就像他五年前离开的一样，没有任何的痕迹。
　　 人生的转折往往就是一大跨步。列车愈走愈远，夏莲来到时，它刚刚起步。她眼望着它的蠕动，盘旋着缓缓远去，一屁股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恍惚中，她看到一个闪电，闪电过后一声闷雷，车站颤栗了一下，紧跟着也哭啼起来。